魯迅詩歌《教授雜詠四首※》原文與賞析
其一
作法不自斃,
悠然過四十。
何妨賭肥頭,
抵當辯證法。
其二
可憐織女星,
化為馬郎婦。
烏鵲疑不來,
迢迢牛奶路。
其三
世界有文學,
少女多豐臀。
雞湯代豬肉,
北新遂掩門。
其四
名人選小說,
入線云有限。
雖有望遠鏡,
無奈近視眼。
【注釋】 這四首詩的前三首,編入《集外集拾遺》。第四首據(jù)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錄出,據(jù)魯迅日記1932年12月29日:“午后為夢禪及白頻寫《教授雜詠》各一首,其一云:‘作法不自斃,……。’其二云:‘可憐織女星,……’”夢禪即鄒夢禪,擅書法;白頻,女作家,“左聯(lián)”成員。
【析】 這四首詩不是同一時間寫的。前三首當是1932年之前所作,第四首詩中所指的謝六逸編《模范小說選》,是上海黎明書局1933年3月出版的,因此,詩當成篇于1933年之后。
第一首,是影射錢玄同的。錢玄同,浙江吳興人,清末留學日本時,曾與魯迅等從章太炎先生學,聽講《說文解字》。五四初期,在北京大學任教,還參加編輯《新青年》,思想進步,鼓勵催促魯迅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五四后期,他的思想趨于復古,向后倒退。他曾說:“四十歲以上的人都應該槍斃。”又據(jù)說他在北京大學曾說過“頭可斷,辯證法不可開課”的話。1927年9月12日錢玄同四十周歲,胡適、周作人等為他祝壽時,因為他先前說過的話,而寫了訃告、挽詩和挽聯(lián)。胡適后來又寫了 《亡友錢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紀念歌》①。因此,魯迅寫了這首詩諷刺他。
錢玄同從前說“四十歲以上的人都應該槍斃”,是認為“中年以上的人便多固執(zhí)和專制”②,現(xiàn)在他自己卻悠然自得地活過了四十歲,可見他作法(制定法律)并未打算自己也遵守,或自認為自己與眾不同,不在“固執(zhí)和專制”之列。另一層意思是,十月革命以后,辯證法在中國迅速而廣泛的傳播,并產(chǎn)生巨大影響,誰也抵當不了。錢玄同既有了 “作法不自斃”的先例,這回又 “何妨賭肥頭” (因錢體胖,故有 “肥頭”之譏) 來“抵當辯證法” 的傳播呢?
應該說明的是是錢玄同雖中年頹廢,但在七七事變后,因病滯留北平,堅持民族氣節(jié),拒不接受日偽的高薪聘請,晚節(jié)可嘉。
第二首影射趙景深。趙景深,四川宜賓人,曾為《小說月報》 撰寫 “世界文壇消息”,為開明書店翻譯《柴霍甫短篇杰作集》。當時是上海復旦大學教授。這首詩是魯迅針對趙在翻譯中的明顯誤譯而寫的。趙不僅常有“順而不信”的誤譯出現(xiàn),且有把嚴復提出的“信達雅”改為“達信雅”的錯誤主張。因之,他曾將契訶夫小說《萬卡》中的天河誤譯為 “牛奶路”,將德國作家塞意斯的小說 《半人半馬怪》 誤譯為 “ 《半人半牛怪》”。關于翻譯,在二三十年代曾發(fā)生過一次論戰(zhàn)。魯迅主張“硬譯”,即盡管文字不甚流暢,但必須忠實原著; 梁實秋則主張“曲譯”,并認為魯迅的“硬譯”等于 “死譯”,而讀者讀了 “死譯” 出來的作品會 “枉費時間精力”。趙景深當時附和了梁的 “曲譯”主張。魯迅為糾正當時翻譯界的流弊,寫下了這首諷刺詩。后來,趙景深在《北斗》月刊上發(fā)表文章,公開表示接受魯迅的批評,愿意改正自己的譯誤和主張。
第三首影射章衣萍。章衣萍,安徽績溪人,曾在北京大學文學院旁聽,是《語絲》撰稿人之一,后到上海暨南大學任教授,又是北新書局的撰搞人之一。章傾向民族虛無主義,販賣洋奴思想,曾說:“我們應該老實承認自己的文學藝術以及一切東西多不如人?!雹鄹罅慷凳邸肚闀皇分惖奈淖?。他在《枕上隨筆》中寫道: “懶人的春天哪! 我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去摸了!”他還在向北新書局預支了大筆版稅后說過“錢多了,可以不吃豬肉,大喝雞湯” 的話。這首詩中說的“北新遂掩門”,指的是北新書局被查封的事,其直接原因是1932年北新書局出版了朱揚善著《小豬八戒》的民間故事,書中據(jù)訛傳敘述的關于回教徒為什么不吃豬肉的問題,激起了上?;孛駪嵍堅傅娘L潮。同年11月,國民黨當局為平息此事,只好下令銷毀該書,并查封北新書局。魯迅把章衣萍和北新書局的被查封,在詩中聯(lián)系起來,是因為魯迅認為北新書局聘章衣萍之類的無行文人,實是“內(nèi)潰已久,無可救藥”④的表現(xiàn)。
第四首影射謝六逸。謝六逸,貴州貴陽人,當時是復旦大學教授。他曾編選了一本《模范小說選》,收錄了魯迅、茅盾、葉紹鈞、冰心、郁達夫的作品。他在該書的序言中寫道: “翻坊間出版的中國作家辭典一看,我國的作家快要湊足五百羅漢之數(shù)了。但我在這本書里只選了五個作家的作品,我早已硬起頭皮,準備別的作家來打我罵我。而且罵我的第一句話,我也猜著了。這句罵我的話不是別的,就是 ‘你是近視眼啊’,其實我的眼睛何嘗近視,我也曾用過千里鏡在沙漠地帶,向各方面眺望一下。國內(nèi)的作家無論如何不止這五個,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不過我所做的 ‘匠人’的工作,匠人選擇材料時,必要顧到能不能上得自己的‘墨線’,我選擇的結(jié)果,這五位作家的作品可以上我的‘墨線’,所以我要‘唐突’他們的作品一下了?!痹缭?931年就支持民族主義文學派的謝六逸,自以為獨具慧眼,以超政治的、超階級的、鑒賞式的批評標準,選出《模范小說選》,并津津樂道,借以抬高自己的身價,魯迅寫了這首詩予以辛辣的諷嘲。
魯迅的這一組諷刺詩,和他的戰(zhàn)斗性極強的雜文一樣,運用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紙糊架上挖一個窟窿”的手法,筆觸所及全是被諷刺者的致命傷,充分顯示了魯迅高超的、深刻犀利、堪稱獨步的諷刺藝術。
魯迅和這四位教授個人之間,或是朋友,或是師生;與錢玄同,趙景深和謝六逸還有書信往來。他寫出這樣的諷刺詩,絕非出于個人間的恩怨,或是意氣用事,而是為了匡正時弊,針砭社會上存在的不良現(xiàn)象,即“砭錮弊常取類型”,通過對他們的言行的辛辣諷刺,向當時存在于文化界的流弊,投以匕首和投槍,以期社會錮弊得到糾正。因此,這四首詩具有著深遠的社會意義和普遍意義。在當時的知識界中,如錢玄同這樣思想倒退,說些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空話;如趙景深的隨意誤譯;如章衣萍的《枕上隨筆》之類;如謝六逸的自命不凡,借名家抬高自己,都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是有相當一部人不同程度的通病,這四個人有其一定的代表性,他們只是魯迅所取的 “類型”代表而已。
魯迅的這四首諷刺詩,純是從被諷刺者的言行取材,不加任何主觀臆斷,不含任何個人意氣。諷刺的分寸是嚴加把握的,點到為止,毫不過分。如其二對趙景深的諷刺,即是嚴格地限制在指摘其誤譯的范圍之內(nèi),讓讀者讀來感到誤譯結(jié)果的荒謬無稽,以致啼笑皆非,而并不涉及誤譯者別的方面。即使是對無行文人章衣萍的諷刺,也只是從他寫的文章、說過的話中取材,以指出他的庸言庸行“示眾”,讀者也自然會聯(lián)想到:北新書局聘任這樣的人,“掩門”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
魯迅的藝術風格,不僅賦于作品以真實性,同時保持了作品的強大生命力。這也是這組詩的特色。
魯迅諷刺藝術的深刻性和尖銳性,來源于他對于時代、社會長期縝密、獨到的觀察、思考與探索。由于占有的素材多了,因而涉筆成趣,“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魯迅是最善于諷刺的藝術大師之一,但他決不濫用諷刺,而是界限分明,律度嚴謹。這四首詩大體上可算作“有情的諷刺”,委婉的戲謔,這辛辣嘲諷的同時,流露著惋惜之情。它與對國民黨政府上層官吏極度的憎惡和輕蔑,從而予以無情的、憤怒的譴責,如《公民科歌》、《南京民謠》、《“言詞爭執(zhí)”歌》、《無題〈血沃中原肥勁草〉》、《二十二年元旦<云封高岫護將軍>》等詩作,是迥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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