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搗鬼心傳》原文與賞析
中國人又很有些喜歡奇形怪狀,鬼鬼祟祟的脾氣,愛看古樹發(fā)光比大麥開花的多,其實大麥開花他向來也沒有看見過。于是怪胎畸形,就成為報章的好資料,替代了生物學(xué)的常識的位置了。最近在廣告上所見的,有像所謂兩頭蛇似的兩頭四手的胎兒,還有從小肚上生出一只腳來的三腳漢子。固然,人有怪胎,也有畸形,然而造化的本領(lǐng)是有限的,他無論怎么怪,怎么畸,總有一個限制:孿兒可以連背,連腹,連臀,連脅,或竟駢頭,卻不會將頭生在屁股上;形可以駢拇,枝指,缺肢,多乳,卻不會兩腳之外添出一只腳來,好像“買兩送一” 的買賣。天實在不及人之能搗鬼。
但是,人的搗鬼,雖勝于天,而實際上本領(lǐng)也有限。因為搗鬼精義,在切忌發(fā)揮,亦即必須含蓄。蓋一加發(fā)揮,能使所搗之鬼分明,同時也生限制,故不如含蓄之深遠(yuǎn),而影響卻又因而模胡了。“有一利必有一弊”,我之所謂 “有限”者以此。
清朝人的筆記里,常說羅兩峰的《鬼趣圖》,真寫得鬼氣拂拂;后來那圖由文明書局印出來了,卻不過一個奇瘦,一個矮胖,一個臃腫的模樣,并不見得怎樣的出奇,還不如只看筆記有趣。小說上的描摹鬼相,雖然竭力,也都不足以驚人,我覺得最可怕的還是晉人所記的臉無五官,渾淪如雞蛋的山中厲鬼。因為五官不過是五官,縱使苦心經(jīng)營,要它兇惡,總也逃不出五官的范圍,現(xiàn)在使它渾淪得莫名其妙,讀者也就怕得莫名其妙了。然而其 “弊”也,是印象的模胡。不過較之寫些“青面獠牙”,“口鼻流血” 的笨伯,自然聰明得遠(yuǎn)。
中華民國人的宣布罪狀大抵是十條,然而結(jié)果大抵是無效。古來盡多壞人,十條不過如此,想引人的注意以至活動是決不會的。駱賓王作 《討武曌檄》,那“入宮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這幾句,恐怕是很費點心機的了,但相傳武后看到這里,不過微微一笑。是的,如此而已,又怎么樣呢?聲罪致討的明文,那力量往往遠(yuǎn)不如交頭接耳的密語,因為一是分明,一是莫測的。我想假使當(dāng)時駱賓王站在大眾之前,只是攢眉搖頭,連稱“壞極壞極”,卻不說出其所謂壞的實例,恐怕那效力會在文章之上的罷。“狂飆文豪”高長虹攻擊我時,說道劣跡多端,倘一發(fā)表,便即身敗名裂,而終于并不發(fā)表,是深得搗鬼正脈的;但也竟無大效者,則與廣泛俱來的“模胡”之弊為之也。
明白了這兩例,便知道治國平天下之法,在告訴大家以有法,而不可明白切實的說出何法來。因為一說出,即有言,一有言,便可與行相對照,所以不如示之以不測。不測的威棱使人萎傷,不測的妙法使人希望——饑荒時生病,打仗時做詩,雖若與治國平天下不相干,但在莫明其妙中,卻能令人疑為跟著自有治國平天下的妙法在——然而其“弊”也,卻還是照例的也能在模胡中疑心到所謂妙法,其實不過是毫無方法而已。
搗鬼有術(shù),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來無有。
十一月二十二日。
【析】 搗鬼者自有一套陰謀拳經(jīng),不二法門,但又很難公諸于世、公開傳授。佛教禪宗的創(chuàng)始人慧能不識文字,他認(rèn)為佛在心內(nèi),心外無佛,對于他們的教義,主張不立文字,不依經(jīng)卷,只是由師徒口耳相傳,心心相印,頓然領(lǐng)悟,故謂之“心傳”。以后,故弄玄虛的宋代理學(xué)家又借“心傳”一詞指對圣人心性精義、精微法則的傳授。魯迅從實踐中總結(jié)出:從歷代的反動派到當(dāng)時的反動統(tǒng)治者、流氓文丐、幫閑幫兇、洋場惡少都很通曉這一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搗鬼妙術(shù),于是為文加以剖析和揭露。
文章開頭如天外奇峰,突然飛來,先從中國人的好奇癖,引伸出“天實在不及人之能搗鬼”的感慨。好奇乃是人類的普遍天性,可中國人的好奇癖尤其突出,“愛看古樹發(fā)光比大麥開花的多”,信謠,傳謠,不加分辨地傳播聳人聽聞、神奇鬼怪的事件,這就為搗鬼者虛造奇聞、歪曲真相、散布流言提供了市場。怪胎畸形是客觀存在,是老天,即造化搗鬼的結(jié)果,但無論怎么怪,卻不能違背人的胚胎生長發(fā)育的規(guī)律,不會將頭生在屁股上,或“兩腳之外添出一只腳來”。這就說明,天雖然能搗鬼,但終究受到自然規(guī)律的限制,它的本領(lǐng)是有限的,遠(yuǎn)遠(yuǎn)不及善于憑空捏造事實,造謠惑眾,欺世盜名的陰謀家與誹謗者。
接著從“人的搗鬼,雖勝于天,而實際上本領(lǐng)也有限”引出對“搗鬼精義”的分析闡發(fā),是深刻闡明本文題旨的中心段落。人、天均能搗鬼,人勝于天,是一個對比層次。但人的搗鬼本領(lǐng)是否無限?搗鬼的精微要義是否不可捉摸?魯迅辯證地指出,搗鬼有術(shù),這是問題的一面,但搞陰謀詭計終究要敗露,謠言總要被事實揭穿,這是問題的另一面。搗鬼者深悉其中奧妙,所以“搗鬼精義,在切忌發(fā)揮,亦即必須含蓄”。原來,搗鬼的精微要義,就是故弄玄虛,制造假象,用神秘莫測的語言,虛妄荒誕的罪狀,對被誣害者橫加指責(zé),把他描繪得莫名其妙的恐怖,不可言狀的獰惡,以達(dá)到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效果。但種種罪狀,全系子虛烏有,事實真相,又被重重迷霧遮掩。故搗鬼者最怕對他們編造的謊言與罪狀加以發(fā)揮,因為一加發(fā)揮,勢必左右支絀,破綻顯露,不能自圓其說,“故不如含蓄之深遠(yuǎn)”。含含混混,模模胡胡,似有似無,倒反能增強人們的疑心,達(dá)到搗鬼的效果。可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越是含混其詞,就越不能說明對方有何罪狀,所搗之“鬼”必然面目模胡,搗鬼者的目的也就難以達(dá)到。這是文章的又一個對比層次。魯迅犀利地指出,搗鬼者陷入不可解決的矛盾之中,既怕所搗的“鬼”分明顯露,因而力求含蓄,但含蓄又帶來了影響減弱的效果,搗鬼也因此而失敗,這就是搗鬼術(shù)的兩重性。魯迅對搗鬼精義的辯證分析,真是深入骨髓,擊中要害,嚴(yán)密深邃,無懈可擊。
舉羅兩峰《鬼趣圖》和晉人筆記中的山中厲鬼為例對照分析,目的是證明全文的中心論點,說明搗鬼精義的奧妙和缺限。羅兩峰認(rèn)真畫鬼,被譽為畫得“鬼氣拂拂”,但其實只是“一個奇瘦,一個矮胖,一個臃腫”,是人的變形,不是“鬼”的現(xiàn)身,不足使人恐怖。這就說明越是使所搗之鬼分明,倒顯得并不可怕。相比之下,還是“臉無五官,渾淪如雞蛋”的山中厲鬼,因為“渾淪得莫名其妙,讀者也就怕得莫名其妙了”。兩個例證,既緊緊關(guān)合題義,語言精練生動,描寫簡潔傳神,真令人拍掌稱妙,嘆為觀止。
文章至此,似乎已經(jīng)圓滿周到,說完題義了,但魯迅筆鋒一轉(zhuǎn),引伸發(fā)揮,又沿著論述搗鬼精義的文章正脈,從歷史和現(xiàn)實舉例,并過渡到作者要極力抨擊的時弊。駱賓王的 《討武曌檄》 是一篇絕世名文。他雕詞琢句,四六對偶,挖空心思地給武則天加上罪名,那“入宮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的名句,暗用了 《離騷》和《戰(zhàn)國策》的典故,說盡武則天的狐媚嫉妒,爭寵奪愛,不惜陷害他人,可謂罵得既狠毒又巧妙。想不到武則天卻對之微微一笑,并嘆惜失掉了這樣的“宰相奇才”。這固然因為武則天愛賢惜才,但也說明“聲罪致討的明文,那力量往往不如交頭接耳的密語,因為一是分明,一是莫測的”。駱賓王遠(yuǎn)不及“狂飆文豪”高長虹會用搗鬼戰(zhàn)術(shù),但高長虹雖然“深得搗鬼正脈”,而結(jié)果卻終無大效,這是因為魯迅并沒有 “劣跡多端”,而這位當(dāng)面是 “吾師” 和“先生”,背地是“毒藥”和“暗箭”的弟子卻是心懷鬼胎,虛聲恫赫,大耍其流氓手段罷了。寥寥數(shù)語,魯迅真能以X光照其五臟六腑者也。
文章結(jié)尾,把批判的鋒芒直指國民黨反動派,指出他們把搗鬼術(shù)作為治國平天下的法寶來欺騙人民。口說有法而不明白切實的說出何法,這是怕人民將他們的言行加以對照而揭穿其謊言。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威嚴(yán)架子,足以使小百姓望之生畏,心驚膽怕,而故意宣稱有治國平天下的妙法卻又使幼稚的人們產(chǎn)生希望。這就好比在人民遇到饑荒時不去救災(zāi)卻裝做生病,在連天炮火中不去打仗而卻去做詩,故作鎮(zhèn)靜,裝腔作勢,放出口風(fēng),以假相欺騙人民,這也是深得搗鬼術(shù)正宗嫡派的傳授的。可是,只要認(rèn)真思考和分析就能識破搗鬼者的陰謀,明確他們的妙法,“其實不過是毫無方法而已”,一語破的,把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者欺騙瞞飾人民的謊言和用心,揭露得體無完膚,真情畢現(xiàn)。
全文的結(jié)論: “搗鬼有術(shù),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來無有。” 寫得精警峭拔,概括全面,既是對歷史的總結(jié),也是對未來的預(yù)言,啟人深思,也給搗鬼者以有力的當(dāng)頭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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