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采玉須水蓁,琢作步搖徒好色。
老夫饑寒龍為愁,藍溪水氣無清白。
夜雨崗頭食蓁子,杜鵑口血老夫淚。
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山柏風雨如嘯,泉腳掛繩青裊裊。
村寒白屋念嬌嬰,古臺石磴懸腸草。
善于馳騁想象、富于幻想的浪漫主義詩人李賀,并不是鎮日在編織理想的云錦,構筑神奇的天國;當他的視角觸及現實生活的時候,經過細致的觀察,深刻的思索,透過社會現象發現人生的真諦,于是,他便以極大的激情,用驚人的詩筆,寫出一組反映人民疾苦的詩篇,表現自己關心民瘼、正視人生的熱情。李賀生活的中唐時代,時弊極多,人民掙扎在痛苦的深淵里,可以寫成詩篇的生活題材,何止千萬。詩人從人民深受其害的賦稅和徭役兩大弊政中,選取寫作題材。他的勞動人民藝術形象畫廊中一個個生動的人物,如長腰健婦、端州石工、越婦小姑、采玉老夫等等,都是在苦難深重的時代背景中提煉塑造出來的。《老夫采玉歌》便是這一組詩篇中最具有思想深度的一篇力作,而采玉老夫便是其中一個最有藝術感染力的人物形象。
長安附近的藍田縣山里,盛產碧玉,而蘊藏於藍溪水里的 “水碧”,最為名貴。貴族階級為了滿足自己窮奢極欲的生活需要,驅遣老百姓離鄉背井,冒著生命危險到藍田山藍溪中去采玉,用來雕琢成首飾,供貴族婦女佩帶。詩篇以“采玉采玉須水碧,琢作步搖徒好色” 為開端,運用疊詞“采玉采玉”,形容采玉工無休止地從事采玉勞動,只不過是采取水碧,制成步搖,徒然為貴族婦女增加一成美色而已。“步搖”,女子首飾,垂珠花翠玉,行步搖動,故云“步搖”。這兩句詩,開宗明義地揭示了全詩的主旨,指明采玉老夫艱險痛苦生活的社會根源,起著統攝全篇詩意的藝術作用。與白居易 《新樂府》詩“卒章顯其志” 的寫作手法相反,本詩先以二句點明題旨,再用大量筆墨對采玉工的勞動和生活進行具體的藝術描寫,展現一幅采玉工悲慘凄苦的生活畫面,這是李賀寫作樂府詩的常用表現手法之一。
詩從第三句開始,直至結尾,多側面地描寫采玉老夫的悲慘生活。“老夫饑寒”二句,概寫老夫忍餓捱凍地在渾濁的溪水中采玉的情景。正因為老夫不停地在水中采玉,所以他又餓又冷;正因為老夫不停地在水中采玉,藍溪之水也被翻攪得渾濁不清。“龍為愁”,是旁襯筆法,連溪中老龍也不堪騷擾之苦,那老夫采玉的勞累,可想而知。這一筆,想象奇特,妙趣橫生,為詩意的發展增色不少。“夜雨崗頭”二句,具體描寫“老夫饑寒”的生活。夜雨之中,露宿崗頭,則老夫之“寒” 可知;所食只有蓁子,則老夫之“饑”可知。老夫不勝悲慟,流淚不止,甚至淌出血來,如同杜鵑鳥悲啼時口中流血一般。“藍溪之水” 二句,意謂采玉石在溪水中喪生。“厭”,通“饜”,吞食。“生人”,活人,指活著的采玉工。采玉環境險惡,許多采玉工都葬身于溪水中,為藍溪所吞噬,他們的怨魂,千年以后還怨恨著溪水。不說恨官府,卻說恨溪水,語含諷刺,意味深長,真是對吃人社會發出的詛咒語。“斜山柏風”二句,對藍溪險惡的采玉現場進行藝術描繪。風呼雨嘯,風斜雨橫,老夫腰里系著被風吹得搖曳不定的長繩,沿著峭壁懸垂到溪水中去采玉。多少人就是在這樣的場合葬身于溪水!二句詩不僅為上文“藍溪之水厭生人”作形象說明,也與 “夜雨崗頭” 句遙相呼應,并為全詩渲染了凄慘的環境氛圍,將全詩的感情波瀾推向高潮。詩的結尾是“村寒白屋念嬌嬰,古臺石磴懸腸草,”“白屋”,平民居住的房屋;“石磴”,鑿在山石上的石級;“懸腸草”,又名思子蔓。詩人用觸物興懷的藝術手法,由懸腸草聯想到思子蔓,進而聯想到家鄉的子女,寫出老夫懷念家中兒女的深情。采玉老夫置身于饑寒、勞累、時時有死亡威脅的苦境中,還牽腸掛肚地懷念家鄉兒女,他的心情是極痛苦的。環境之苦與心境之苦交融起來,成功地創造了全詩悲苦的詩歌意境。
中唐時代,反映官府役使百姓去藍田采玉這種弊政的詩篇,還有韋應物的 《采玉行》,詩云:“官府征白丁,言采藍溪玉。絕嶺夜無人,深榛雨中宿。獨婦餉糧還,哀哀舍南哭。”李賀 《老夫采玉歌》與它的題材和主題,是大體相似的,但在藝術表現上卻有很大的差異,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立意深遠。李賀不寫 “白丁”、“壯夫”采玉,專寫 “老夫”采玉,意含言外,是說年輕人都因采玉而喪生,剩下老夫來應付采玉的徭役。詩人不僅形象描繪老夫的艱苦生活,還著重描寫采玉勞動的艱辛和勞動條件的惡劣,甚至還有生命危險。老夫明知隨時有喪生的可能,然而在官府逼迫下,不得不含淚冒死下水去采玉。如此立意,比 《采玉行》 的詩意要深進一層。詩人還將老夫凄苦險惡的采玉生活,與貴婦人“琢作步搖徒好色”的奢侈生活,構成強烈對比,形象地告訴人們,貴族婦女頭上搖曳多姿的佩飾,原來是用采玉老夫的血汗和生命換來的,詩意就更具有深度。
其二,詩筆犀利。《采玉行》真實地反映了采玉工的生活,而本詩除了真實描繪老夫的采玉生活外,還將詩人被這種弊政激發出來的憤激、熾熱的情感,融進犀利的詩筆里,融進辛辣諷刺的詩句里,因而更具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開端二句 既嘆息采玉工的疾苦,又抨擊了貴族階級的驕奢,一個“徒”字,諷刺意味非常鮮明,筆力犀利,直刺貴族階級。“藍溪之水”二句,訴說采玉工的怨魂不恨官府,只恨溪水,用超越常理的詩句,以表達怨恨官府的憤怒之情,不言而自喻 ,讀自者會領悟到其中的諷刺之意。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說:“夫不恨官吏,而恨溪水,微詞也。”一語中的。
其三,藝術描寫具體生動。《采玉行》詩質樸平實,而本詩特別引人矚目的地方,便是藝術描寫的細致入微、生動可感。用 “夜雨崗頭食蓁子”,狀老夫的饑寒生活;用“杜鵑口血老夫淚”,狀老夫的悲慟啼哭;用 “泉腳掛繩青裊裊”,狀勞動環境的險惡,都十分真切感人,讀者如身歷采玉之險境,親眼目睹老夫的形象。尤其是結尾二句,細致地刻劃了老夫的心理活動,深情地表達出老夫懷鄉思親的心態,他在生命即將遭到危殆的時刻,還默念著家鄉的兒女,惦記著他們的寒暖,希望他們快快長大,切莫再參加采玉的苦役。這樣的結尾,具有“言雖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
總之,本詩的藝術描寫頗具特色,此外,詩人還運用七言歌行的體式,展開奇特的藝術聯想,表達騰躍跳蕩的詩思,抒發激越憤慨的主觀情感,使這首反映現實生活的詩篇,帶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呈現出李賀樂府詩戛然獨造的風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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