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無明珠,龍洲無木奴。
足知造化力,不給使君須。
越婦未織作,吳蠶始蠕蠕。
縣官騎馬來,獰色虬紫須。
懷中一方板,板上數行書。
“不因使君怒,焉得詣爾廬?”
越婦拜縣官:“桑牙今尚小。
會待春日晏,絲事方擲掉。”
越婦通言語,小姑具黃粱。
縣官踏飧去,簿吏復登堂。
這首 《感諷》 詩,寫的是官府向桑民逼租的一個斷片,揭露封建社會里貧苦桑民所受的苛捐重稅盤剝的痛苦生活。
詩的開頭,詩人化用兩個典故來說明大自然的生產品不足以供給官吏貪婪的索取。“合浦無明珠”是寫 《后漢書·循吏列傳》 中孟嘗任合浦太守時的事跡,在他治合浦之前,合浦不生產糧食,而海產明珠,由于地方官的搜括,海珠逐漸絕跡。孟嘗赴任后,革易前弊,未歲余而珠復還。“龍洲無木奴”句,出自 《襄陽記》,其中記漢代襄陽太守李衡因妻惡治家,遂派人在龍陽洲種了一千株柑桔,稱為 “千頭木奴”,死時告訴兒子這一千頭木奴可滿足他們衣食所需了。詩人援引這兩個典故作為推理的根據,從而反用 “無明珠”、“無木奴” 的說法,尖銳地提出了一個普遍的富有典型性的社會問題,即“足知造化力,不給使君須” 的論斷,使詩顯得理在其中。“足知”二字,既是前兩句推理的轉折,也加重了對事理的判斷的語氣。這兩句以抽象的說理先點出詩的主旨所在,然后才以對 “越婦” 的具體刻畫,反映所揭示問題的本質。詩中先寫 “越婦未織作,吳蠶始蠕蠕”,季節剛到,蠶事方起,縣官已親自下鄉催租:“縣官騎馬來,獰色虬紫須。”他高頭大馬,威風凜凜而來,這里以 “虬紫須” 這一感官意象寫得窮形盡相,這位長有象虬龍須一樣的紫色胡子的縣官,已經是面目可憎,再以“獰色”二字夸飾,使縣官形象更顯猙獰可怕,令人憎惡。詩人在造型上以漫畫筆法,夸張了人物的特征,然后再襯以“懷中一方板,板上數行書” 的道具的裝飾。縣官裝腔作勢地在胸前舉著征收租稅的文告,文告上寫著幾行催租文字,他自以為是地將自己的盤剝行為裝飾為堂皇的征稅活動,藉以使桑民望而生畏。接著又再寫征稅者的超前收租的心虛和虛偽性,明明是他兇狠地下鄉征租,而在語言上卻軟硬兼施,抬出使君 (太守) 的話對桑民進行恐嚇:“不因使君怒”,意即不是因為太守發怒,以 “使君怒” 的緣由使桑民震懾,然后說“焉得詣爾廬”,意即 “我怎么會到你家來催租呢?”又似乎他本人出于上級的催迫而無可奈何,以推卸責任,欺騙老百姓。至此,催租者的形象,從外貌到語言,聊聊幾筆,生動地豁顯得活靈活現。在對催租縣官淋漓描寫之后,詩人又刻意敘寫越婦與縣官對話,從另一側面揭示桑民受盤剝的痛苦。越婦拜見縣官之后所說的話,看似平淡,但卻是忍氣吞聲,飽含辛酸的血淚。“桑牙今尚小”,點明初春季節,桑葉才發芽,與前面“吳蠶始蠕蠕”相呼應。“會待春日晏,絲車方擲掉”,婉言地懇求說,應等待春末蠶兒結繭之后,絲車才能搖動紡絲。當然,有絲才能換錢交租,這一潛臺詞被省略。而且,越婦邊與縣官對話,小姑邊煮好香美的黃粱飯招待,極寫越婦請求緩租的用心,頗為良苦。詩的結句,是畫龍點睛之筆,點出了詩人有所感而進行揭露、諷刺:“縣官踏飧去,簿吏復登堂。”縣官才狼吞虎咽飽飧而離開,州里管錢糧簿書的官吏又闖進屋里來了。輪番的逼租者,使桑民無法對付。越婦的遭遇,正是千百萬農村勞動者的典型,這一家庭僅姑嫂兩婦人,尚且如此欺侮盤剝,何況其他農家!
在這首詩中,李賀沒有運用他慣用的 “詭奇” 的藝術技巧,也沒有采取“奇崛幽峭”的筆法,而是借助漢魏南北朝的樂府民歌格調寫出,全篇采取白描手法,描繪縣官、簿吏下鄉催租的行為,對封建官吏的橫征暴斂的罪行給予無情的揭露。在人物刻劃的過程中,詩人學習樂府民歌的方法,以簡明的語言刻畫人物外貌,用簡短的對話反襯不同人物的內心世界,縣官的語言反射了他的兇狠和心虛,越婦的語言則顯露了弱者的哀求,在走投無路的時刻,只能如實據理力爭,兩種不同類型人物的語言,表現不同的性格特征。李賀的詩歌,善于捕捉形象,讓形象生動逼真,表達他對社會的憤激不平之情。而這類反映人民疾苦的詩,在李賀詩中畢竟是少數,但卻揭示了詩人的正義感,表現了李賀詩歌樸實風格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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