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散文《五猖會》原文與賞析
孩子們所盼望的,過年過節之外,大概要數迎神賽會的時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賽會的行列經過時,一定已在下午,儀仗之類,也減而又減,所剩的極其寥寥。往往伸著頸子等候多時,卻只見十幾個人抬著一個金臉或藍臉紅臉的神像匆匆地跑過去。于是,完了。
我常存在這樣的一個希望:這一次所見的賽會,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結果總是一個“差不多”;也總是只留下一個紀念品,就是當神像還未抬過之前,化一文錢買下的,用一點爛泥,一點顏色紙,一枝竹簽和兩三枝雞毛所做的,吹起來會發出一種刺耳的聲音的哨子,叫作 “吹都都” 的,吡吡地吹它兩三天。
現在看看《陶庵夢憶》,覺得那時的賽會,真是豪奢極了,雖然明人的文章,怕難免有些夸大。因為禱雨而迎龍王,現在也還有的,但辦法卻已經很簡單,不過是十多人盤旋著一條龍,以及村童們扮些海鬼。那時卻還要扮故事,而且實在奇拔得可觀。他記扮《水滸傳》中人物云:“……于是分頭四出,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尋青面,尋歪頭,尋赤須,尋美髯,尋黑大漢,尋赤臉長須。大索城中;無,則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鄰府州縣。用重價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漢,個個呵活,臻臻至至,人馬稱娖而行。……”這樣的白描的活古人,誰能不動一看的雅興呢?可惜這種盛舉,早已和明社一同消滅了。
賽會雖然不像現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談國事,為當局所禁止,然而婦孺們是不許看的,讀書人即所謂士子,也大抵不肯趕去看。只有游手好閑的閑人,這才跑到廟前或衙門前去看熱鬧;我關于賽會的知識,多半是從他們的敘述上得來的,并非考據家所貴重的“眼學”。然而記得有一回,也親見過較盛的賽會。開首是一個孩子騎馬先來,稱為“塘報”;過了許久,“高照”到了,長竹竿揭起一條很長的旗,一個汗流浹背的胖大漢用兩手托著;他高興的時候,就肯將竿頭放在頭頂或牙齒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謂“高蹺”,“抬閣”,“馬頭”了;還有扮犯人的,紅衣枷鎖,內中也有孩子。我那時覺得這些都是有光榮的事業,與聞其事的即全是大有運氣的人,——大概羨慕他們的出風頭罷。我想,我為什么不生一場重病,使我的母親也好到廟里去許下一個“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現在終于沒有和賽會發生關系過。
要到東關看五猖會去了。這是我兒時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為那會是全縣中最盛的會,東關又是離我家很遠的地方,出城還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兩座特別的廟。一是梅姑廟,就是《聊齋志異》所記,室女守節,死后成神,卻篡取別人的丈夫的;現在神座上確塑著一對少年男女,眉開眼筆,殊與“禮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廟了,名目就奇特。據有考據癖的人說: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無確據。神像是五個男人,也不見有什么猖獗之狀; 后面列坐著五位太太,卻并不 “分坐”,遠不及北京戲園里界限之謹嚴。其實呢,這也是殊與“禮教”有妨的,——但他們既然是五猖,便也無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 “又作別論” 了。
因為東關離城遠,大清早大家就起來。昨夜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經泊在河埠頭,船椅,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都在陸續搬下去了。我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我知道有些蹊蹺,四面一看,父親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書來。” 他慢慢地說。
這所謂“書”,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鑒略》。因為我再沒有第二本了。我們那里上學的歲數是多揀單數的,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
我忐忑著,拿了書來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著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
兩句一行,大約讀了二三十行罷,他說: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他說完,便站起來,走進房里去了。
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讀著,讀著,強記著,——而且要背出來。
粵自盤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開混茫。
就是這樣的書,我現在只記得前四句,別的都忘卻了; 那時所強記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齊忘卻在里面了。記得那里聽人說,讀《鑒略》比讀《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為可以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那當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粵自盤古”就是“粵自盤古”,讀下去,記住它,“粵自盤古” 呵! “生于太荒” 呵!……
應用的物件已經搬完,家中由忙亂轉成靜肅了。朝陽照著西墻,天氣很清朗。母親,工人,長媽媽即阿長,都無法營救,只默默地靜候著我讀熟,而且背出來。在百靜中,我似乎頭里要伸出許多鐵鉗,將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夾住;也聽到自己急急誦讀的聲音發著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鳴叫似的。
他們都等候著; 太陽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經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來,拿書走進父親的書房,一氣背將下去,夢似的就背完了。
“不錯。去罷。” 父親點著頭,說。
大家同時活動起來,臉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將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賀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頭。
我卻并沒有他們那么高興。開船以后,水路中的風景,盒子里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對于我似乎都沒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現在,別的完全忘卻,不留一點痕跡了,只有背誦 《鑒略》這一段,卻還分明如昨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
五月二十五日。
【析】 《五猖會》通過憶述兒時對迎神賽會的向往和準備去東關看“五猖會”卻被背書弄得興趣索然這兩方面的內容,批判了封建教育制度和封建家長制。其間,在敘事中還插入議論,觸及并抨擊了時事政治。
文章前半部分寫作者童年時如同盼望過年過節一樣,殷切期待著迎神賽會的到來,但往往看到的只是“所剩的極其寥寥”的賽會尾巴,于是,只得寄希望于下回,“可是結果總是一個 ‘差不多’”。作者在簡練而真切地描繪了當時自己那種向往、惋惜的心情后,引用了《陶庵夢憶》中關于賽會熱烈場面的生動記敘,并感嘆道: “這樣的白描的活古人,誰能不動一看的雅興呢?”
然而,當時的賽會,“婦孺們是不許看的,讀書人即所謂士子,也大抵不肯趕去看”,這說明了封建社會對此項民間活動的鄙視和限制。原來,在“上等人”看來,這無非是“下等人”粗俗不堪的表演。可是童年的魯迅卻“覺得這些都是有光榮的事業”,甚至希望自己能有一次“扮犯人”的榮幸,這是魯迅從小接近勞動人民的結果。我們從《阿長與〈山海經〉》、《社戲》、《故鄉》等作品知道,童年魯迅常與農民、農民的孩子相親近,彼此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十分喜愛民間藝術,所以他與 “下等人” 的思想感情是相溝通的。
文章的后部分寫作者童年時看五猖會前的一段難以忘懷的經歷。“這是我兒時所罕逢的一件盛事”,“我”“笑著跳著”,節日的歡情可聞可見。但是一切準備妥當,大船即將啟行之時,父親走來了,慢慢地說:“去拿你的書來”,“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這“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我”一下子從歡樂的巔峰跌入失望的淵底。面對背書的嚴令,在場的人都不敢違拗,只有 “默默地靜候著我讀熟,而且背出來”。孩子的“發著抖”的“急急誦讀的聲音”,使我們今天的讀者們也會感到心沉,它使我們體會到封建家庭教育就像是一具束縛兒童身心的沉重的桎梏,專制而冷酷。
書,夢似地背完了; 東關,也去了。但是,“開船以后,水路中的風景,盒子里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對于我似乎都沒有什么大意思”。事情過去了30多年,作者在寫這段回憶文字的時候,“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
提出“何以”問題做為全文的結尾,含蓄雋永,令人掩卷深思。其實,聯系魯迅的家庭和他的生活經歷,答案是不難尋找的。
魯迅出生在一個從小康到困頓的封建家庭。魯迅的父親雖非封建頑固派,但他本人是秀才,篤信孔孟之道,認為讀書做官是人生唯一正確的道路,所以他強制孩子讀死書、死讀書。7歲的魯迅興高采烈要去看賽會,父親偏在這時候要他背《鑒略》,背不出不準去,其目的就是要孩子任何時候也不可忘了“正事”、“正路”,這真所謂用心良苦。誠然,背誦 《鑒略》這一段往事,使魯迅難以忘懷,但是,他終于沒走封建家庭給他設計的人生道路,反而倒促使他對家庭和教育問題深入思考: 他清晰地認識到“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①,發出了 “救救孩子”②的呼號,主張“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③,“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④。他痛恨孔孟的倫理綱常,反對“父對于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主張革命也要 “革到老子身上” 去。⑤魯迅曾說: “倘有人作一部歷史,將中國歷來教育兒童的方法,用書,作一個明確的記錄”,“則其功德,當不在禹下”。⑥對此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五猖會》,正是這樣“一個明確的記錄”。
這篇敘事散文,集中寫一件事,但作者善于生發開去,運用渲染氣氛、鋪陳對比、敘議結合的手法來加強文章的感染力。語言簡潔而富有表現力,比如第一節結尾時用了 “于是,完了”四個字,語義雙關,既交代賽會冷落地結束,又充分表達了希望得不到滿足的失落、惋惜之情。又如描寫準備去看五猖會的歡樂情緒時,寫了“我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一句,真有畫龍點睛之妙,使兒童幼稚純真的神氣和雀躍歡騰的姿態躍然紙上。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材料剪裁方面獨到的藝術匠心: 文章題為《五猖會》,卻并沒有具體描述五猖會的盛況。這固然與人物因背書而產生的興味索然有關,也是作者為了文章主題思想的充分表達而作的精心安排,從而使文章內容與藝術形式達到了高度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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