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
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
一曲斐然子,雕蟲喪天真。
棘刺造沐猴,三年費精神。
功成無所用,楚楚且華身。
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
安得郢中質,一揮成風斤?
先秦諸子善于運用生動的故事來說理,后世的哲人亦多繼承此法,這些故事流傳下來成為后人喜愛的寓言,也成為后世詩文中習用的典故。
《莊子·天運篇》 有一則故事: 春秋時越國的美人西施因患心痛病經常捧心蹙眉,同村的丑女見了感到西施真美,于是也學西施的樣子捧著心皺起眉,結果丑上加丑。同村人見了,有的閉門不敢外出,有的索性攜妻帶子遷居而去。這個故事成為后世“丑女效顰 (pin蹙眉)”的典故,意謂單從表面學習模仿,想弄巧反成拙。
《莊子·秋水篇》 有一則故事: 邯鄲人走路的樣子好看,壽陵地方的少年去邯鄲學人家走路,可他沒有學會,連原來走路的姿勢也丟掉了,只好“匍匐而歸”。這個故事成為后世“邯鄲學步”的典故,意謂一味模仿,不僅學而無成還會失掉固有本色。
西漢揚雄 《揚子·法言·吾子》 有一則故事: 有人問揚雄: 你年輕時不是很喜歡作賦嗎?揚雄答: 是的,那好象是“童子”寫“蟲書”、”刻符”兩種字體。過了一會兒揚雄又說: 那種事是“壯夫不為”的?!跋x書”、“刻符”是秦代八種書體中的兩種,特點是纖巧難工。這個故事成為后世“雕蟲篆刻”、“雕蟲小技” 的典故,謂微不足道的小技、末技。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有一則故事: 宋國有個人向燕王謊說自己能在“棘 (ji小棗樹)刺”的頂端刻制 “沐猴”(母猴),但燕王需齋戒三月后方能看到。燕王信以為真,但不能久齋,只得以優厚的待遇供養這個宋人。后來宋人的謊言終被揭穿。這個故事成為后世“棘刺沐猴”的典故,意謂虛妄欺騙或艱辛而又難成的事業。
《莊子·列御寇》 有一則故事: 朱泙漫向支離益學習殺龍,耗盡了千金家產,用了三年時間,學成了屠龍的本領卻沒有用武之處。這個故事成為后世“屠龍之技”的典故,意謂高超而沒有實用價值的技藝。
《莊子·徐無鬼》 有一則故事: 郢人的鼻尖上沾了一片薄如蠅翅的泥土,請匠石用斧子給他削去。匠石把斧子掄得呼呼成風,一下子把泥土削得干干凈凈,郢人鼻端不傷,面不改容。宋元君聽了以后,召匠石拿自己來試驗。匠石說: 郢人死了,沒有能承受這一斧的“質” 即對象了。這個故事后世成為典故,以 “運斤 (斧子) 成風”謂精湛的技藝,高明的手段;以 “郢中之質” 謂施展技藝一手段的必要合作者。
李白的 《古風》 其三十五一詩,是闡述他詩歌創作理論主張的一首論詩詩。詩中運用了以上六個典故。
在詩歌創作上,李白主張“復元古”(《古風》其一)、”復古道”(孟棨《本事詩》 引李白語)。他之所謂復古,是改變齊梁以來直至唐初的形式主義頹風,繼承 《詩經》、屈原直至建安文學的優秀傳統,是以 “復古” 的形式來表示革新的理想和抱負?;谶@種革新的主張,李白 “不僅對六朝遺風的形式主義進行了無情的鞭撻,而且,對創作上毫無出息地模仿、雕飾(這在南北朝時期以及初唐都有它的影響),也給予了尖銳的譏刺和嘲笑”(敏澤《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 第七章第一節)。李白的這些主張和見解,正體現在這首 《古風》 其三十五中。
詩歌的前四句通過“丑女效顰”、“壽陵學步”兩個典故嘲笑那些沒有出息地模仿他人的所謂詩人及詩作,丑上加丑,弄巧成拙,連 自己的本相也失卻了。典故本身已含有嘲諷譏刺的意味,李白在詩句中運用時,強調“驚四鄰”、“笑殺人”二語,漫畫式地勾勒出一幅諷刺喜劇的場景,濃重渲染了創作上只知一味模仿所引出的可笑可鄙的后果,加重了批判諷刺的力量。詩歌第五、六句,運用 “雕蟲篆刻”之典,批評那些創作上專門追求形式的人,他們寫出的“斐然子”——華美浮艷的詩章,不過是區區小技,這本是“壯夫不為”的,刻意于此,則喪失了人品與詩品清新、淳真的本色。第七至第十句中,第七句明用 “棘刺沐猴”之典,第八、九句暗用“屠龍技”之典,進一步批評刻意雕琢的創作態度: 從真正的創作意義上說,那不過如同在棘刺上刻猴與屠龍之術一樣,純粹是曠費時日、勞而無功。但為什么許多人樂此而不疲呢?詩人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他們的用心與目的:“楚楚且華身”,以表面鮮縟光馨的詩句妝點自身,獲取個人的榮耀而已。如此對待詩歌之創作,完全違背了 “詩言志”的古訓,詩人李白由此想及 《詩經》 傳統的被棄,故而第十一、十二兩句從正面申抒自己的感慨:“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薄按笱拧迸c “頌”是 《詩經》 中的兩個部分,此即代指 《詩經》,《詩經》 是周代作品;“文王”即周文王,周代開國之君,此處以周文王指周代古樸實際的文風。這兩句詩在詞序的安排上較為參差,詩意為 “大雅”與“頌聲”所代表的 《詩經》 的傳統長久地斷絕淪沒了,因而詩人懷想并力圖恢復古代明君周文王時代真淳厚樸的詩風。這是兩句不借助于典故而從正面表述自己詩歌創作主張的詩句。他的這個主張在 《古風》 其一 (大雅久不作) 中更從詩歌發展史的角度作了全面明確的闡述。詩人的主張是如此,但在當時立即改變模仿、雕琢的積習,恢復《詩經》 的傳統卻也并非易事,所以詩篇結尾二句詩人通過反問的形式運用“郢中之質”、“運斤成風”的典故抒發感慨: 自己縱有運斤成風的手段,到哪里去找郢人為“質”來實現自己的手段呢?其深層的含義則是改革詩風的愿望、抱負與本領,到哪里能得到施展的機會呢?從中透露出詩人改革詩風的熱望、急切,也流露出詩人因缺少志同道合的知己而產生的深婉的悲嘆!
總觀這首論詩之詩,在表現手法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借助于典故。典故具有豐贍的內蘊,包含一個生動的故事,故而概括性強,表現力強。李白此詩借助典故將抽象的詩歌理論闡發得簡煉深透,且具有極可感知的生動性與抒情性。在典故運用的方式上,六個典故有明用、有暗用;有直述、有反問;有的只寫明典故,有的將原典的本事加以概括 (如 “還家驚四鄰”)或發揮(如“笑殺邯鄲人”)。典故雖多,絲毫沒有晦澀堆積之感。全詩之用典真可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此詩在體式上屬于“古風”,即“古詩”,在內容上呼喚自古以來的優秀詩歌傳統,在手法上借助于大量典故進行說理,在語言上簡古精深。這一切和諧地統一在一起,形成了此詩厚樸、淳古的基本風格。在古代論詩詩中,無論其思想內蘊、表現手法還是藝術風格,都有著獨具的精到之處。它是研究李白文學思想的重要材料,是我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不可缺少的一頁,它對于推動唐代詩歌的革新、促使唐詩走向我國古代詩史的頂峰具有重要的意義和作用。
上一篇:李白《古風(其三十九)》原文閱讀|賞析
下一篇:李白《古風(其三十四)》原文閱讀|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