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思六章

沉陰結愁憂，愁憂為誰興？念與君相別，各在天一方。良會未有期，中心摧且傷。不聊憂飧食⁽¹⁾，慊慊常饑空⁽²⁾。端坐而無為，仿佛君容光。

【譯詩】陰郁愁結憂傷，愁郁為誰興起？想到與夫別后，天各一方遠離。佳會遙遙無期，心中摧腸傷悲。不因饑餓憂愁，空虛原為相思。端坐無心作事，想象丈夫容儀。

【解析】《室思》共六章，各自獨立成章，卻又相互映襯，諧合一體。作品從各個角度，表現了一個婦女對久出不歸丈夫的深切懷念之情，真切而生動地描寫了她凄切寂寞哀婉的心境。

第一章寫無聊寂寞苦相思。詩的一開篇，即用了一個起興的句子：“沉陰結愁憂”，為詩制造一個凄苦憂郁的氛圍，定下了悲切的基調。陰沉灰濛，云低天暗，愈發容易觸動思婦的情懷，使景、情融為一體。“愁憂為誰興？”帶動全篇，引出后面無限哀怨的直接抒發。一個“念”字，交代了本詩的主旨“念”“君”。念君念到什么程度？“中心摧且傷”、“慊慊常饑空”。這種如饑似渴、望眼欲穿的相思，使得她如癡如呆，如醉如迷，請看她的神態：“端坐而無為，仿佛君容光”。過度思念，使她做不下事去，整日端坐、凝神。由于刻骨的思念，使她產生了美好的幻覺，使她與丈夫在精神上相會。真可謂：情真意切，感地動天。

峨峨高山首，悠悠萬里道。君去日已遠，郁結令人老。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時不可再得，何為自愁惱？每誦昔鴻恩，賤軀焉足保？

【譯詩】巍峨高山峰顛，悠悠萬里路遙。丈夫離去已久，悲苦催人衰老。人生在世短促，猶如一秋蓬草。時間不可再得，何苦自尋愁惱？每思昔日恩意，怎能無情自保？

【解析】第二章寫時間無情人多情。詩的開篇以夸張的意想，寫思婦登上巍峨峰顛，企望丈夫歸來的萬里長途。她為什么這樣呢？“君去日已遠，郁結令人老”。原來，丈夫離家已久，“中心摧且傷”的思念，使她悲苦難當，憔悴衰老。人生短暫，如一秋草木，時過境遷，紅顏色衰。過去的時光不可再得到了，何必自尋煩惱？聊以自慰的念頭的產生，不是不思戀，而是想把自己從思戀、憂愁的苦海中解脫出來，但這又怎么能夠呢？“每誦昔鴻恩，賤軀焉足保？”越是想解脫，陷的就越深，正所謂“才下眉頭，又上心頭”！詩的后四句，以心理活動的描寫相對比映襯，更顯得情深似海。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辭⁽³⁾。飄飄不可寄，徙倚徒相思。人離皆復會，君獨無反期。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譯詩】浮云翻卷自如，愿它通我信辭。飄搖不可憑寄，低徊空自相思。人別都能再會，獨你卻無歸期。自你離家遠行，明鏡被塵暗蔽。思你如同流水，哪里有甚停息？

【解析】第三章寫杳無音訊心愈焦。開篇二句借浮云托興，寫相思難寄。二人山隔水阻，天各一方，望不見，盼不到，唯有天邊舒展的浮云，卻可自由往來。那么，托它給丈夫寄去音信吧?？上У氖牵质悄敲锤?，那么遠，那么飄浮不定，捉摸不到。這一片深情，一點衷心，萬縷相思，卻還得留給自己！作者以擬人的手法，使自然景物涂染上人的感情色彩，用以襯托人的內心深處的渴念與焦慮。于此，又產生出無窮的哀怨：“人離皆復會，君獨無反期”，哀如澗幽，怨如泉涌，把她盼與丈夫團圓的熱望清晰地現于紙端。這幽怨，這情恨，使得她倦于修飾：“自君出之矣，明鏡暗不治?！泵麋R因灰塵積蔽暗而不明，可見其心之焦慮無狀。最后兩句，以形象而生動的比喻，再次宣泄對丈夫感情之深，思念之切：“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與后世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有異曲同工之妙。無怪陳祚明稱贊說：“縹緲虛園，文情生動，獨絕之筆”。

慘慘時節盡，蘭華凋復零。喟然長嘆息，君期慰我情。展轉不能寐，長夜何綿綿。躡履起出戶⁽⁴⁾，仰觀三星連。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涌泉。

【譯詩】憂傷春時已盡，蘭花謝落凋零。無奈傷心長嘆，盼君慰我深情。輾轉不能入睡，長夜綿綿不盡，趿鞋起身出門，仰望空中三星。自恨不遂心志，涕淚如泉飛涌。

【解析】第四章寫夜不能寐暗傷春?！皯K慘時節盡，蘭華凋復零”。詩的一開始就用時節變化，春去秋來，花草榮衰，蘭花凋零，制造了一種蕭瑟、凄涼的氣氛，使思婦悲切的思緒融于外界的景物之中。自身的思欲，是難以擺脫的：空守閨房，長夜難眠，輾轉反側，憂思不絕?！伴L夜何綿綿”，正是思婦對丈夫思念而無著落時發出的怨天怨地的怨恨，正所謂“愁人恨夜長”是也。無奈何，只得“躡履起出戶，仰觀三星連”，以寄托自己的情思：或許，星星就是丈夫的眼睛吧？但星星并不會說話，也不會愛撫，于是：“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涌泉”，她把自己無法遏止的思夫之情一瀉無余地傾吐出來。至此，思婦悲切憂苦愁痛怨恨之情，已臻高峰。

思君見巾櫛，以益我勞勤。安得鴻鸞羽，覯此心中人⁽⁵⁾。誠心亮不遂⁽⁶⁾，搔首立悁悁⁽⁷⁾。何言一不見，復會無因緣。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

【譯詩】思君見君巾櫛，更增思戀苦心。怎得鴻鸞羽翼，會見意中情人。實在不能如愿，搔首獨立憂深。為何一去不返，再會沒有緣因。從前恩愛夫妻，如今隔如參辰。

【解析】第五章寫睹物思人情更切。這章開門見山地直言其事：“思君見巾櫛，以益我勞勤?！彼寄钫煞驎r看見丈夫的舊物，引起更深的思念與回憶。回憶，是美好的，也是悲痛的。于是，她忽發奇想：“安得鴻鸞羽，覯此心中人”，進一步表現出急切的渴望心情。但，幻想畢竟不能永遠令人沉迷。她一旦清醒，就會覺得“誠”得可笑、可愛、可憐?！罢\心亮不遂，搔首立悁悁”。深沉的眷戀與無以排遣的憂傷擾得她手足無措，坐立不寧。最后，詩歌用兩組形象的比喻作對比，抒發著自己無限孤寂、怨恨的情思。

人靡不有初⁽⁸⁾，想君能終之。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⁹⁾？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¹⁰⁾。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¹¹⁾？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譯詩】開始既然不錯，想你善終善始。離別已歷幾年，舊恩可還保持？愛新而忘故舊，君子責怪刺譏。雖然兩身遠離，思君未忘須臾。既然感情深厚，想你時時相思！

【解析】第六章寫善始善終莫變心。既然自己的思念，苦則苦矣，卻不能變為丈夫歸來的現實，那么，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丈夫善始善終，長念夫妻深情，永不變心。詩首先反其意而活用《詩經》中的話，揣測丈夫善始善終。但，這畢竟“別來歷年歲”了，“舊恩何可期”？在封建社會中，始亂終棄者有之，始厚終薄者有之，始愛終仇者也有之。長久的別離，在思婦心中已漫然滋生出一種淡淡的憂愁、焦慮與不安。于是，才有“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的提醒和勸誡。同時，思婦再次訴說自己鐘情守義，深刻地表現了自己對愛情的深沉與忠貞。既然我“豈忘君須臾”，那么“想君時見思”——我想你也是一樣時時思念我吧！這一組詩，心理活動描寫委婉細膩，跌宕多姿；比喻形象貼切，韻味深長；意境優美，情意真切；語言淳樸，韻味深長；確有一唱三嘆之余味，因此，表現出懾人心魄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