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姜夔·齊天樂》
姜夔
丙辰歲,與張功甫會飲張達(dá)可之堂①。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甫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甫先成,辭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②。蟋蟀,中都呼為促織,善斗③。好事者或以二三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④。
庾郎先自吟愁賦⑤,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⑥。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jī)杼⑦。曲曲屏山,夜涼獨(dú)自甚情緒⑧?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xù),相和砧杵⑨?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⑩。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11)。
【鑒賞】 這是一首詠物詞,作于宋寧宗慶元二年 (1196),詞人時(shí)年四十一歲。此詞意境悲苦,通過詠蟋蟀表達(dá)了詞人抑郁不得志的身世凄涼之感,以及對北宋王朝淪亡的深切悲痛之情。
上闋鋪寫人們對蟋蟀鳴聲的感受?!扳桌上茸砸鞒钯x,凄凄更聞私語”。詞人有感于庾信國破家亡、羈旅異鄉(xiāng)的遭遇,表示庾信的《愁賦》 已使人棲棲惶惶,而今連蟋蟀也像他一樣傾訴著如許悲愁,叫人更哪堪凄凄私語! 一個“更” 字,抒發(fā)了無限悲愁?!奥稘胥~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寫露水沾濕的門戶旁、苔蘚叢生的石井邊,都是曾聽蟋蟀鳴叫之處?!鞍б羲圃V。正思婦無眠,起尋機(jī)杼。曲曲屏山,夜涼獨(dú)自甚情緒”?思婦因?yàn)樗寄钸h(yuǎn)方親人本已“無眠”,猛聽得蟋蟀如泣如訴的鳴聲,意識到為征人縫制寒衣的秋季到了,于是起尋機(jī)杼,趕制寒衣。看著屏風(fēng)上的曲水遠(yuǎn)山,遙想那漂泊在外的親人,獨(dú)自在這凄涼的秋夜,聆聽著寒蛩凄切,是“甚情緒” 啊! 詞人并不道明,余蘊(yùn)無窮。
下闋緊承上闋,繼續(xù)寫思婦聽蛩鳴的感慨?!拔鞔坝执蛋涤辏瑸檎l頻斷續(xù),相和砧杵?”秋風(fēng)吹動夜雨,敲打著窗戶,這蟋蟀的鳴聲,為什么不斷地應(yīng)和著搗衣的聲響?詞人把風(fēng)聲、雨聲、砧杵聲與蛩鳴聲融成一片,相互應(yīng)和,宛如一篇秋聲賦,扣人心弦,誘人愁思,使人倍覺悲涼凄苦。秋蟲懵懂,哪知人事,質(zhì)問之意在于宣泄愁緒?!昂蝠^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不論帝王還是平民,不論思婦還是行人,聽到蟋蟀的啼鳴,都會 “別有傷心無數(shù)”,使人心情格外惆悵。一個 “吊” 字,寫出了鳴聲的悲咽,透露了人物內(nèi)心的凄涼?!搬僭娐c”,指前代詩人,聽到蟋蟀的鳴聲,寫出了,《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 那樣的詩篇?!靶h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天真無邪、不知愁苦的兒童提著燈到籬笆墻角夜捉蟋蟀的情景。“籬落呼燈” 四字,聲情并現(xiàn),形神并具。詞人故著一“笑” 字,是慨嘆兒時(shí)的歡樂已成為過去,流露出飽經(jīng)滄桑的落寞心態(tài)。以喜寫悲,更見其悲; 以樂寫苦,更覺其苦。陳廷焯云: “白石 《齊天樂》 一闕,全篇皆寫怨情,獨(dú)后半云: ‘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最為人妙。用筆亦別有神味,難以言傳” (《白雨齋詞話》)。末句 “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寫士大夫把蟋蟀的鳴聲譜成琴曲 《蟋蟀吟》,彈奏起來,一聲聲更加悲涼愁苦。本來只是悲秋,現(xiàn)在蛩鳴入樂,隨時(shí)都能讓人聞而生悲。此處由實(shí)入虛,筆墨空靈。而篇末自注點(diǎn)明 “宣政間”,則大有深意,宣、政年間乃是北宋王朝覆滅的前夕,這時(shí)的琴曲,豈是一個“苦” 字所能表達(dá),故云 “更苦”,耐人咀嚼。
此詞善用擬人、烘托手法,寫蟋蟀的叫聲,比吟賦聲、私語聲、訴說聲,聲聲悲咽; 又連用機(jī)杼聲、風(fēng)雨聲、搗衣聲等聲響,以及露、苔、秋、月等景色來烘托,意境凄切委婉,內(nèi)容豐贍而不雷同。寫聽者,則有思婦、行人、帝王,以及詩人、樂人,人人傷心; 更用世間小兒女的樂,來反襯有心人的悲,造成了濃烈的凄愴悲涼的藝術(shù)氛圍,感染力很強(qiáng)。詞人不正面寫蟋蟀的叫聲,而以人的感受來寫蛩鳴; 反之又以蛩鳴來寫人的心境; 二者融為一體,互相映襯。許昂霄稱賞云: “將蟋蟀與聽蟋蟀者層層夾寫,如環(huán)無端,真化工之筆也”(《詞綜偶評》)!
此詞上下闋曲斷意連,上闋寫“夜”,“露”,“涼”,下闋便陪以 “暗”,“雨”; 上闋寫“思婦”,“機(jī)杼”,下闋便回應(yīng)“砧杵” 聲聲; 上闋 “獨(dú)自” 已惆悵,下闋 “又” 添新愁。處處皆有照應(yīng),渾然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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