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景仁
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年年此夕費吟呻,兒女燈前竊笑頻。
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
癸巳即乾隆三十八年(1773),詩人二十五歲。這一年歲末,他從安徽歸家。除夕之夜,瞻前顧后,不覺憂從中來,詩思擾人,便以“偶成”命題,寫成了這兩首抒寫寂寞抑郁心情的小詩。
前一首,寫自己站在橋上看星。他看星星,不是為了欣賞夜景,而是由于內心憂思郁結,對著星星出神。首句寫環境氣氛,“千家笑語”是詩人周圍的現實情景,“漏遲遲”是說其時已經夜深?!奥?,古代的計時器漏壺的簡稱,這里指代時間。從第二句開始說自身。先說心情:“憂患潛從物外知”?!拔锿狻?,世外,超脫于圍繞自己的現實環境,如眼前的千家笑語,自身的家事之累,等等。由于對環境保持距離,才得以擺脫世俗的種種具體考慮,才能對現實與人生的根本問題進行客觀而全面的冷靜思索,“憂患”便是冷靜思索的以后的感悟。“憂患”什么,詩人并不明白說出。從詩人所處的時代及其經歷來看,幾年來,他的足跡及于大江南北數省,這一年除夕返家以前,還到過廬州、泗州、徽州、杭州等地,所見盛世瘡痍的種種景象,難免會在他內心深處積累起愈來愈深重的隱憂。詩人多次應試,連連失意,身體又虛弱多病,懷才不遇的事實與將不久于人世的預感,又進一步增強了他思想感情中的傷感成分?!皯n患”于冥默之中悄然呈現,既深且廣,詩人無法擺脫,又不知如何是好,便獨自一人到市橋之上,長久呆立,凝視天上的一顆亮星。后兩句是詩人所作的一幅自畫象,借景傳情,顯示的是深陷于憂患之中的詩人的情狀。洪亮吉在《北江詩話》中稱這兩句為“豪語”。詩人憂患若此,何豪之有呢?說是“癡語”,倒很合適。詩人憂患至深,無以自解,唯有悄然呆立,癡望星空而已。末句中的“一星”,指金星,其亮度僅次于日、月。迷信的說法謂金星比常年明亮是禍事將臨的征兆。有人即據此解釋三、四句說:“向來平平閱過,頃吳太令山錫語余:‘此詩題《癸巳除夕》,乾隆三十八年也,其明年有壽張之亂,金星先期驟明,作作有芒角,作者蓋深憂之,非流連光景之作也?!嗉べp其言,以為讀古人詩,皆當具此手眼?!?陳繼輅《合肥學舍札記》)其中提到的歷史事件,是指乾隆三十九年八月,白蓮教首領王倫等人在壽張(舊縣名,今分屬山東陽谷縣與河南范縣)等地的起義,一個多月后失敗。上述引文旨在說明作者對國事的憂慮,此詩“非流連光景之作”。但認為詩人是由星象而生隱憂,客觀上將詩人歸入了天人感應論者的行列,抹殺了引起詩人“憂患”的深廣的社會內容,是無助于對此詩作正確理解的。“悄立”二句的寫法,與唐代詩人元稹的七絕《智度師二首》相近。該詩第二首中說:“天津橋上無人識,閑憑欄桿望落暉。”此二句在好事者偽托的黃巢《自題像》七絕中曾予襲用。在黃景仁筆下,前兩句抒情與后兩句寫景一氣呵成,“悄立”二句與元稹詩相類似,當是意到筆隨、客觀上形成的近似而不可能是有意的仿效。
后一首,說自己后悔當了詩人。地點不再是市橋之上,而是在家中,其時已經掌燈,兒女與自己正圍坐在桌旁。詩人于乾隆三十二年十九歲結婚,至乾隆三十八年寫作此詩時生有一女一子,女六歲,子三歲,都還在懵懂無知的年齡。故而當詩人一如往年燈下敲韻,為捕捉詩情沉思默想以至眉頭緊蹙時,小兒女輩見了,毫不理解,只是掩口而笑?!案`笑”,顯得小兒女似懂非懂,“頻”字則又帶出詩人“吟呻”費時之久。面對此情此景,詩人不覺愁慨頓生,便用一半責備一半自責的語氣傾訴了自己內心的苦悶?!盃栞吅沃?,說兒女,對兒女因不理解而竊笑,責備中有寬宥。兒女畢竟太幼小了,怎能從自己熱中吟詩的表象中體察到后悔寫詩的另一面呢?“吾自悔”,轉說自己,自悔不該寫詩,故末句說“枉拋心力作詩人”。“拋”字意味著自己作詩花去的精力都白白浪費了,毫無價值?!皰仭鼻凹右弧巴鳌弊?,進一步強調了對白費精力感到的惋惜、痛心。其實,詩人并不是真的后悔寫詩。他在《雜感》中說:“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庇衷凇端痛喝住分姓f:“此身卑賤無一能,矯吭但欲為新聲。”可見,寫詩簡直成了他的一種本能,只要心有所感,他是無法已于言而不發而為詩的。那么,他為何又要表示“自悔”并沉痛地喊出“枉拋心力作詩人”呢?這也可以從他的詩里找到答案。《春城》說:“一身尚乞食,所遇猶迍邅?!薄峨s感》說:“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盡管詩人名噪一時,但他并不因此而見重于朝廷,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個人窮困潦倒的處境也并不因此而有所改變。可知“自悔”、“枉拋”,乃是詩人沉痛已極的激憤語,是對埋沒人才的黑暗政治的曲折抗議。如果聯系“枉拋”句的出處,隱含于其中的這一層意思就更加明顯。此句語本唐代詩人溫庭筠的七絕《蔡中郎墳》。溫詩說:“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痹瓉碓娙酥院蠡趯懺娮髟~,是由于當路者不愛惜人才之故。文人之不受重視,自古而然,故楊炯表示“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從軍行》),李賀傷感地唱出“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南園》)。這樣看來,詩人在這首詩中喊出的,又不僅僅屬于他所處的特定時代,而且也是歷史上所有的懷才不遇的文人學士的共同心聲?!澳獟佇牧ψ髟~人”與“枉拋心力作詩人”之具有很大的感染力,原因也正在于此。
以上兩首詩,所寫時間相同,都在除夕?!八W明朝又一年”(高適《除夜作》),當邁向新年門檻的時候,思前想后,容易感慨萬千,故詩人“年年此夕費吟呻”,于癸巳除夕寫成了這兩首小詩。兩詩所寫地點,各不相同,一在市橋,詩人悄立,天上有星;一在屋內,兒女圍坐,桌上有燈。市橋上,“人不識”,更是此心無人會得;在室內,兒女頻頻竊笑,也不理解自己的苦悶。真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杜甫《夢李白》),詩人幾乎要喊出“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曷其人哉”(《詩經·小雅·黍離》)了!此二詩在藝術表現上的共同特色是言近旨遠,二詩均意象鮮明,貼近生活,而又都詩意含蓄,寄情遠大,訴說的是對整個現實、人生的憂慮與感憤。鐘嶸評阮籍的“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詩品》),也正道出了這兩首《癸巳除夕偶成》的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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