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典札記·說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我嘗謂宋詞之有蘇、辛,猶唐詩之有李、杜。李與杜詩風迥不相侔,前人并無異議;但近人卻把蘇、辛同歸為豪放一派,雖大體不差,實未盡貼切。就我個人體會,竊以為蘇近于李而辛近于杜。然劉熙載《藝概》有云:“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則時與太白為近。”其實細繹劉說,即就《藝概》中其它各條而論。亦足以證成鄙見。其一則云:“太白[憶秦娥]聲情悲壯。晚唐五代惟趨婉麗,至東坡始能復古”。又一則云:“東坡詞具神仙出世之姿”;再一則云:“東坡詞雄姿逸氣,高軼古人。”這些評語,實際上都更可說明蘇詞確近于太白的詩風。至于辛之似杜,我們也可援引一則《藝概》的話:“辛稼軒風節建豎,卓絕一時;惜每有成功,輒為議者所沮。觀其[踏莎行]《和趙興國》有云:‘吾道悠悠,憂心悄悄。’其志與遇概可知矣。”其與老杜之志與遇亦何其相似乃爾! 從辛詞的思想內容看,確與杜詩之以憂國憂民為心相近。若就蘇辛兩家詞風言之,則蘇大筆濡染,“如天風海雨逼人”,而辛沈郁頓挫,千回百轉,筆力如椽;蘇詞大而辛詞深;蘇豪邁而辛遒勁;蘇駿快無拘束而辛沉著有丘壑;蘇韶秀而辛老辣;蘇縱橫馳騁而辛盤根錯節;特別是辛詞用典,如數家珍,以文為詞的特點格外突出,則真承少陵法乳,渾與太白殊途。當然,李、杜在前,蘇、辛在后,不論為蘇為辛,都不能不兼受李杜兩人的影響。我不過就其側重的情況而言,并非強畫畛域,認為彼此間不得互越雷池一步也。
我曾說,詞中小令蓋詩之余,而慢詞長調乃賦之余。北宋詞乃詩余,南宋詞確是賦或駢文之余,而南宋小令又往往似散曲。風氣使然,非人力所能強而致。故詞中大量用典,顯然受賦和駢文的影響為多,雖稼軒亦不例外。中國的文學作家在詩詞歌賦和文章戲曲中用典,是有其深遠的民族傳統的。借典故可以表達十分繁復曲折的思想感情,可以概括自己多方面要說的話。凡前人已塑造成功的藝術形象或已表達透徹的邏輯思維,后人都可以信手拈來,加以靈活運用,或引申或發展,或襲其貌或傳其神,然后成為自己作品的血肉組成部分。這樣不論寓意達情,都可通過典故來委曲表現,既簡約、含蓄、深刻,又使讀者感到余味無窮。這當然是指用典的成功一面。如就其失敗的一面而言,則時有饾饤堆砌、煩瑣冗贅、晦澀迂曲之病。賢如稼軒,亦在所不免。蓋事物總有兩面,這也是用典故必然發展的結果。至于從讀者的角度說,則希望能確切掌握作者用典的動機和目的,不僅明察其出處,還要默會其涵義,這才談得到正確地理解作品本身。因此讀者對箋注家不僅要求弄通字面的講法,還希望把典故和作品主題的內在聯系也注釋出來。
我之以不嫌絮聒地大談詩詞的用典,正緣稼軒詞具有這方面的特點,而且十分突出。這首[賀新郎]就是一個極明顯的例子。此詞載鄧廣銘先生《稼軒詞編年箋注》卷四“瓢泉之什”,系年于南宋寧宗慶元中。蓋稼軒自閩中罷歸,隱居瓢泉,修葺園亭,以山水自娛。更筑停云堂于山上,地勢高爽,為稼軒所喜,故詞中賦“停云”者獨多。這首[賀新郎]前有小序云:
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云。
因此,在分疏詞中其它典故之先,必須弄清陶淵明的《停云》詩是怎么回事。茲錄其全篇于下:
停云,思親友也。樽湛新醪,園列初榮,愿言不從,嘆息彌襟。
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招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自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愿言不獲,抱恨如何!
下面就根據各家注本,略參己意,把這首詞逐句地加以詮析。除指出作者所用各個典故外,也兼釋其用典之旨和表現手法的特點。
甚矣吾衰矣。
此襲《論語·述而》孔子“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之言而僅用其上句。何晏《集解》引孔安國說:“夢見周公,欲行其道。”胡云翼先生《宋詞選》謂:“這里只引用上句,實含有‘吾道不行’的意思。”其說是也。
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
此暗用孔融《論盛孝章書》“海內知識,零落殆盡”語意,言外指志同道合的朋友日見稀少,亦即在政治上主張一致、可以同進退共患難的人越來越少。上一句從自己說,這兩句從朋友說,一再感嘆,可見作者所謂的“思親友”確非單純想敘敘家常,“悅親戚之情話”而已。
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
李白《秋浦歌》之十五:“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作者意思是說,自己對人間萬事本來是“愁”的,始而愁如何解決“人間萬事”,其愁在于煞費苦心;后來則愁到“白發三千丈”也于事無補(故著一“空”字),只能歸之一笑。夫“事”而言“萬”,極言其多且繁:這里面包括了個人的功名事業,宋朝的前途安危,偏安的政局,執政集團的爾虞我詐,人與人之間的世態炎涼,……卻以最簡單的辦法“一笑”置之。這“一笑”是由多愁轉化而來,不僅有靜觀世變之意,而且有憤慨,有感嘆,是無可奈何的苦笑,又是袖手旁觀的冷笑。這說明他對人生似冷漠而實執著,對自己似解嘲而實郁悶。
問何物能令公喜?
《世說新語·寵禮篇》:“王珣、郗超并有奇才,為大司馬(桓溫)所眷,拔珣為主簿,超為記室參軍。超為人多須,珣狀短小,于是荊州為之語曰:‘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公”在此處是借用,為作者自稱。這是一個過渡句,也可以說是關鍵句,與下片“回首叫云飛風起”句的性質相同。但這里有一問題值得研究,即這個句子是連上文還是啟下句?文研所編選的《唐宋詞選》,(198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在注釋時是連上文,三句一并講解的。這當然也可以。不過從語氣上看,如連上文,則是說對人間萬事只能都付諸一笑,再無一物可以使自己高興的了。但作者本意實際是說萬物雖不稱心,“青山”卻還使自己生嫵媚之感,因而對山有喜悅之情。這從序文中“水聲山色,競來相娛”的話中可得到佐證。下文還說到青山是人的知音,看到作者的“情與貌”與它“略相似”,也感到了人的嫵媚。另外,作者尚有一首[蝶戀花],開頭寫道:“何物能令公怒喜? 山要人來,人要山無意。”與此詞意境相近。可見這里的“問何物能令公喜”也與下面的“青山”有聯系,“何物”的“物”即指下文的“青山”。故鄙意以為此句應屬下而不宜連上。至于作者襲《世說》成句,雖似借用字面,亦略有寓意。蓋世之可喜的人與事實在太少了(相反,使人怒的事自然就多了),只有青山嫵媚足以娛慰寸心,而自己的心志也只有毫無知覺的“青山”才能理解,感慨萬端,盡在言外。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新唐書·魏徵傳》引唐太宗語:“人言徵舉動疏慢,我但見其嫵媚耳。”鄧《注》引《冷齋夜話》:“東坡曰:世間之物未有無對者。太宗曰‘我見魏徵常嫵媚’,則德宗乃曰‘人言盧杞是奸邪’。”胡《選》引稼軒[沁園春]云:“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因知以“嫵媚”狀山,稼軒屢用之。自“我見”以下至上片結束,竊謂都應是上文“喜”的內容。即不僅青山嫵媚令人可喜,連“青山見我”也感到嫵媚,且認為我同青山從形貌到神情都有共同之點,也是使自己心里高興的事。蓋自己屢受謗譏,立朝遭忌,有誰能如唐太宗之識魏徵、感到自己還是個有用之材呢!胡《選》謂“這里作者隱以魏徵自比”,誠未始無見也。在這樣的社會里,一個人只能向青山去尋找共鳴,其為孤憤,可以想見。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
此徑用陶詩《停云》句意,“搔首”、“東窗”皆見前。但我以為作者此處還兼用杜詩。《春日憶李白》云:“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又《夢李白》之二:“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而《春望》則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正以李杜之深情摯誼扣緊“思親友”之旨,而作者之抑郁不平,亦盡從“一尊”句中流露出來。所以推想“淵明《停云》詩就”,“風味”與己正同也。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蘇軾《和陶飲酒》:“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求名。”蘇軾筆下的“江左”本指陶淵明時代的東晉偏安局面,到辛棄疾引用時則借古喻今之意已極明顯,直把筆鋒指向南宋小朝廷上一班追名逐利之徒。又,陶淵明《己酉歲九月九日》:“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杜甫《晦日尋崔戢李封》:“濁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這里是反用而直說,步步逼緊下文“狂”字。
回首叫云飛風起。
這句涵義很多,是下片的關鍵句,其重要性尤甚于上片的“問何物能令公喜”。第一,這句中的“云飛風起”可以是寫實,寫溪山間的風云變幻,如《停云》一開首的“靄靄停云”四句;但也如“八表同昏”兩句的義兼比興,象征著南宋政局的變幻莫測。第二,全詞無一景語,只用此一句振起下文,起到關鍵句的作用。第三,在“云飛風起”前面加上“回首叫”三字,既有作者人物性格在,又刻畫了詩人的“狂”態。蓋搔首東窗,手持尊酒,意似從容閑適;但客觀景物一時驟變,作者內心的“情”再也無法掩飾,一下子爆發出來,鋒芒畢露,把“金剛怒目”式的本色又不由自主地呈現于外,“狂”態復萌。第四,此句仍系用典,上三字用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愁。”下四字用劉邦《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如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可見這里不僅借用字面,而實含有杜的憂時思治(杜此詩作于安史之亂前夕,已預見到唐室將危,詩中的“虞舜”隱指唐太宗李世民)和劉邦的于暫時承平中思猛士以衛疆土之意。然而這些都成為泡影,留下來的只是“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所以下文便不得不緬思古人了。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南史·張融傳》:“融常嘆云:‘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不見我。’”這里作者卻更拈出一個“狂”字,而這個“狂”是要打引號的,是指自己被時人的曲解、誤解,甚至根本不被人理解,或竟受到小人的讒毀和誣陷,而目之為“狂”。這種內心的郁悶痛苦,恐怕只有古人見到時才能予以理解和同情。而這也正是孔子、陶淵明和杜甫、李白諸人在他們各自的當時所具有的同樣的苦悶,所以說“不恨古人吾不見”、“所恨古人不見我”了。下文的“知我者”兩句,便是自然而然得出的結論。
知我者,二三子!
俞平伯先生《唐宋詞選釋》:“合用《論語·憲問》‘知我者其天乎’、《述而》‘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兩句。全篇借《論語》作起結。”“二三子”,《論語》屢見,大抵皆指孔門弟子。此處似引《八佾》所載儀封人語“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為更合適。這里顯然也是以孔子的遭遇比喻天下失道而知音者少的意思。
歸納全詞及其所用典故,有幾點值得注意:一、起結用《論語》,說明作者對孔子思用世之志是向往的,對孔子的不得行其道也是表示感慨和同情的。二、由于典故中涉及的人物,全詞所展示出來的社會背景是春秋末期、東晉和唐代安史之亂前后,這就使讀者對辛棄疾當時所處的南宋的偏安局面自然產生聯想。這樣的手法比直接點明作者所生活的社會和時代就更富有暗示性和啟發性。三、作者在詞中所涉及的歷史人物形象,主要有孔子、陶淵明和杜甫,而對于杜甫,又強調他對李白的深摯友情。這就緊扣“思親友”(實際是對知音難遇的感慨和憤激)這一中心內容。四、“思親友”是《停云》和這首詞的共同主題,但它不過是個“綱”;圍繞這個內容,作者情不自禁地寫出了他的感慨萬千和心潮起伏,而這種無窮感慨和萬千思緒又始終是圍繞著自己憂時思治、自傷“吾道不行”、既不甘心與青山為鄰又不得不與青山為友的矛盾心情來抒發的,揭示了稼軒的忠愛國家卻又橫遭冷遇的不平命運。五、基于以上的分析,我以為,詞的結尾處所說的知己的“二三子”,乃是他所恨的“不見”其“狂”的“古人”,即孔子、陶淵明、李白和杜甫諸人,而非實指辛棄疾當時所交往的朋友。實際上也只有尚友古人,才能排遣作者的一腔悲憤和抑郁,才能獲得心靈上的慰藉。
最后還想附帶討論一個問題。歷來評論此詞,多舉岳珂《桯史》“稼軒論詞”之說,以為美中不足之處。今摘錄其言如下:
……稼軒有詞名,每燕(宴)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皆嘆譽如出一口。既而又作一[永遇樂],序北府事,……特置酒召數客,使妓迭歌,益自擊節。遍問客,必使摘其疵。……余率然對曰:……“前篇豪視一世,獨首尾二腔警語差相似;新作(小如按:指[永遇樂])微覺用事多耳。”(稼軒)于是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實中予痼。”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其刻意如此。……
其實這首[賀新郎]也幾乎句句用典,不過所用乃古語而非古事,故岳珂不覺耳。至于說“我見”二句和“不恨”二句,雖為警語而病重復,辛本人也同意了,但改來改去卻終未改成。其所以難改,我曾反復揣摩,認為不好改,一也;然亦不必改,二也;甚且可以說不應改,三也。不必改者,一詞前后本可互相照應,可以從相反方面照應,也可用相同手法照應,所謂“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本不害其一而二,二而一。不應改者,句法近似不過表面現象,內容意義卻并不雷同。蓋青山,物也;古人,人也;山無情,人有情,但此詞山似有情,而古人往矣,卻已無情。這是主要的區別。所謂青山愛己之嫵媚,無情而似有情矣,關鍵卻在“情與貌,略相似”二句。人所以似青山,是從風度、氣韻、精神面貌和道德品質上去比較。如己抱負之宏偉,胸襟之開闊,腳根站得穩,抗金復國之心志堅定不移,浩氣之亙古長存等等,皆稼軒所具有的與山相似之點。既有共性,故相喜愛慕悅。孔子說“仁者樂山”,陶淵明“悠然見南山”,雖說對山有情,實亦視山為有情之物。而“山要人來”,則體現自己有遠離世俗隱居山林的打算。這實是不得已而為之,亦辛與陶在這一點上所以是共同的。至于古人之于今人,己之“狂”與不狂,則是從人的思想水平、理想見解上有無共通之處來進行比較,思古人,正是對今人的抗議和不滿;由于胸懷大志而不為今人所知所容,故被以“狂”名。古人如見己之“狂”則將愛自己,所以“恨古人不見吾狂”;而今人則對己之“狂”只有謗譏和憎恨,最終作者只能與古人為鄰,“知我者”惟古之“二三子”而已。上片寫自己在百無聊賴中卻被青山引為知音,故“喜”;下片則轉喜為恨,慨嘆人間知音寥落,故直抒胸中憤懣不平。句型雖相似,卻給人以層層遞進的感受,是涵義的愈益深入。岳珂徒以形貌雷同而提出意見,猶未為得也。
上一篇:詞典札記·說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下一篇:古代詩歌札記·說陶淵明《挽歌詩》三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