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典札記·說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
此詞意境本極醒豁,無待嘵嘵。寫完《說“明月別枝驚鵲”》之后,又讀到1957年2月號《語文教學》上面有聲越先生一篇《白居易的憶江南和辛棄疾的西江月的幾條注》,覺得對這篇作品的解釋還有“爭鳴”一下的必要。所以終不免嘵嘵了。
還是先說首句的“別枝”。這個詞顯然是從“蟬曳殘聲過別枝”來的。這里牽涉到全句的講法。聲越先生是把“驚”字當作“鵲”字的附加成分,又把“別枝”當作“驚鵲”的附加成分來講的,于是這句話就成為“月光中的離了枝的受了驚的鵲”,并不是個完整的句子,從結構上看未免別扭。鄙意詩歌語言應以簡煉為主,既說“受了驚的鵲”,再說它因驚而離枝,就是重復。因為一個“驚”字已足可包括受驚以后的動作了。所以從本句看,還是把“別枝”當作“鵲”的所在之處講,涵義似更豐富。至于與方干的詩句有關,那要看下句才明白。
初中《語文》課本給“清風”句下的注釋是“半夜里,清風送過來一陣一陣的蟬聲。”我覺得還不夠貼切。半夜的蟬不同晝日,它不能總在不停地、一陣接一陣地鳴而只是在有風時偶然鳴一下。“清風鳴蟬”正是“在清風中蟬偶然一鳴”之意。①而以“半夜”點明時間,正是詩人心細的地方。“明月”、“清風”俱屬自然景象,原已是最工整的對仗;“別枝”是空間,“半夜”是時間;“驚”和“鳴”都是動詞,“鵲”和“蟬”都是能飛善鳴的動物;上句訴諸視覺,下句訴諸聽覺——因此應該承認,這兩句的對仗是十分工穩的。聲越先生引蘇詩“天下”、“白頭”一聯和林黛玉的話為例,似不足以說明問題。
復次,“明月驚鵲”也是“半夜”的情景,而“清風鳴蟬”自然更不止發生在一株樹或一根枝條上,所以“別枝”和“半夜”還有互文見義的作用,然則此處的“別枝”正與方干詩中的“別枝”是同一意義,俱作“另一枝”講;引申為“那邊樹上”或“那邊的枝上”,以示鵲是從距詩人視線較遠的樹枝上飛起來的,也完全講得通。聲越先生說:“沒有‘本枝’,也就沒有‘別枝’……現在‘明月別枝驚鵲’的原枝在哪里呢?”似略病膠著。至于他所引的鮑照詩:“別葉乍辭風。”那個“別”字并非作動詞用,而句中的動詞恰好是“辭”字,可見沙谿先生的意見也并沒有被推翻。
回過頭來再看下面的“稻花”兩句,境界較前二句熱鬧多了,正見出詩中主人公是在趕路。鵲之驚,蟬之鳴,皆偶一有之之事,故前二句深得夜靜之趣;此時又走了一程,遇到了稻香蛙噪,詩境和心境,同樣顯得頗不寂寞了。
“七八個星”句是從“明月”句發展來的。這時天漸漸陰上來了。“月明”則“星稀”,現在月光既為陰云所蔽,所以天外之星歷落可數。同時也寫出此時尚未到彤云密布的境地。然而夏季的驟雨是令人擔心的。“兩三點雨”飄然而至,詩人自不免有些緊張。于是依稀記起往時行經此間,在社林附近是有一家茅店的,何以今番卻不見了呢! 有了落腳處,即使有雨也無妨;然則萬一茅店已不存在,或是自己記憶有誤,豈不要遇雨么?邊走邊想,不免有點焦急。不料才轉過溪頭,茅店果真忽地出現在眼前,這正是“果不出己所料”和“出自望外”兩者兼而有之的喜悅! 詩人的情緒是酣暢飽滿的,而手法卻曲折復雜,使人有“有余不盡”之感。陸游詩:“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與此正有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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