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后行經吳御亭
郵亭一回望,風塵千里昏。
青袍異春草,白馬即吳門。
獯戎鯁伊洛,雜種亂轘轅。輦道同關塞,王城似太原。
休明鼎尚重,秉禮國憂存。
殷牖爻雖賾,堯城吏轉尊。
泣血悲東走,橫戈念北奔。
方憑七廟略,誓雪五陵冤。
人事今如此,天道共誰論?
五言古詩《亂后行經吳御亭》(簡稱《亂后》),作于公元549年。據沈德潛《古詩源》考: “御亭,吳大帝所建,在晉陵, 別本作郵亭,誤。”是年春上, “侯景之亂”叛軍攻破臺城(今南京附近,時梁宮城所在),庾肩吾隨晉安王蕭綱東奔,行至晉陵(今常州)吳御亭(郵亭),回首西望,百感交集,作《亂后》詩以泄滿腔義憤。全詩依內容分為五部分,頭四句描寫亂軍東逼之危情,次四句訴說侯景賊臣之倒行逆施,中四句沉思中華古國之文明昌盛,后四句感發雪恥圖榮之浩氣壯志,末二句長憾天道遭褻。
開篇伊始“一回望”,視野隨之大開。遠遠望去,叛軍黑壓壓一片,自西而東一路殺來。詩人將這場面以親眼看見的形式展現出來,其手法以夸張、渲染取勝。接下去,詩人將詩境背景繼續西移至河南境內,訴說逆賊變漢土為胡地,封鎖割據,禍國殃民。這情形不再是親眼所見的了,它以想見的形式出現,故視覺形象的成分減少而情節印象的成分增多。其述說手法,以富于聯想的比賦取勝。忽然,詩人筆鋒調轉指向內心,一如賢哲冥理,探賾索隱,念中原歷史, 贊中華文明,揚中國威風。此為懸鏡照鑒,其感念手法,則以象征隱悟取勝。這一悲、一恨、一奮過后,百感匯于一腔沸血,詩人禁不住發出決死、必勝的激越心聲,其中透著感情和理念的雙重力量。 心潮之洶涌,氣勢之磅礴,誠為浪漫主義藝術表現的杰作。詩入尾聲, 忿然長嘆,情緒由高昂一落千丈,墜入茫然苦海。詩人最終回到現實之中。大文人憂國憂民,愿求“現實”之全。若試想《亂后》未作如此“求全”,則前十六句獨悲壯于一曲,當更顯“雅潔”,益發撼人。詩人既已長嘆,可見其痛苦至極的心境。
庾肩吾畢竟文史兼通,造詣非凡,其詩句每每露出大家風范。其通古博今,引經據典,全如信手拈來,詩中藝術表達層次為之增多,作品耐讀耐嚼,意境深邃。 “伊洛”、“轘轅”典喻中原,“殷牖 ”、“堯城”典喻中華文化, “五陵”典喻大漢王朝賢明政治, “七廟”典喻中華民族之列祖列宗。 “廟”字甚妙:與“七”相接, “七廟”喻祖宗;與“略”相連, “廟略”喻治國興邦之道。 “鼎”亦具明、暗雙功。明指中國政權;暗示“休明”之逆施所為者,即是“河南王”侯景(其當時盤據之地正是昔日“問鼎”典出之周朝中心)。庾肩吾不愧為藝術語言大師,遣辭造句推敲甚細,感情色彩通篇溢染,藝術形象格外鮮明。借“昏”字狀風塵,點明了叛軍此番征伐之罪惡性質; “青袍”壓“春草”一幅慘景,足以隱現暴蹄之下國人涂炭的景象;一“鯁”一“亂”,叛賊橫行霸道、為非作歹之囂張氣焰,可謂歷歷在目;更不消說“獯戎”、 “雜種”等大雅若俗的稱謂中,飽含著怎樣鮮明的鄙蔑色彩了。 “泣血悲東走,橫戈念北奔”,詩句至此格外警挺軒昂,感人肺腑。此二句既是全詩題旨所在,又是藝術表現的至高境界。悲至泣血,罕見之悲;念即橫戈,超念之念。避亂東逃之意緩,見諸于“走”;殺敵光復之心急,見諸于“奔”。大辱與大烈,大辱轉大烈。耿耿情懷與錚錚鐵骨,既感見于各句獨特的形象藝術,更渾然于兩句之間形成的對照藝術。古今讀《亂后》者,無不于心間回蕩著“泣血”、“橫戈”之悲壯絕唱。
《亂后》是一首出色的抒情詩。庾肩吾集一代鴻儒、一朝文臣、一世詩宗于一身,駕馭復雜多變的感情素材,運用豐富多采的表現手法,形而思之,隱而顯之,近而遠之,抑而揚之,悲而壯之,推伸縮開合之境,造跌宕起伏之勢,足令人讀一詩而嘗百味,吟一篇而賞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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