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軾《書秦太虛題名記》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覽太虛題名,皆余昔時游行處,閉目想之,了然可數。始余與辯才別五年,乃自徐州遷于湖。至高郵,見太虛、參寥,遂載與俱。辯才聞余至,欲扁舟相過,以結夏未果。太虛、參寥又相與適越,云秋盡當還。而余侖卒去郡,遂不復見。明年,余謫居黃州,辯才、參寥遣人致問,且以題名相示。時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漲,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間,風露浩然。所居去江無十步,獨與兒子邁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喬木蒼然,云濤際天。因錄以寄參寥,使以示辯才。有便至高郵,亦可錄以寄太虛也。
秦太虛就是秦觀,字少游,又字太虛。他是“蘇門四學士”之一,與蘇軾的密切關系自不待言。所謂“題名”,是一種文體。明徐師曾所撰《文體明辨序說》云:“按題名者,記識登覽尋訪之歲月與其同游之人也。”原是記游的一種變體。秦觀的題名就是記“元豐二年(1079)中秋后一日”在杭州與參寥深夜尋訪辯才一事的,蘇軾這篇文章則是寫在秦觀題名后面的跋語。
蘇軾此文是一篇敘舊抒懷的作品。文章開頭便擒住題目,從秦觀題名中所敘事物,勾起自己對“昔時”在杭州游樂情景的思戀。蘇軾于熙寧四年(1071)十一月至熙寧七年(1074)九月在杭州任通判。“余杭自是山水窟”(蘇軾《將之湖州戲贈莘老》),他被那里的秀麗景色迷住了,游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反反復復。當看到秦觀題名中所述“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澗,入靈石塢,得支徑,上風篁嶺,憩于龍井亭,……至壽圣院,謁辯才于潮音亭”,這些地方,他都太熟悉了,故“閉目想之,了然可數”。這雖屬虛筆,卻是實情。所謂虛筆,就是說沒有再對那里的景物加以具體描繪,一經點到,神思也就宛在了。接下來,文章便進入了敘舊。
文理自然,是蘇軾散文的一個顯著特色,在本文中也得到了具體體現。文理自然,除了語言運用能力的因素之外,還有其內在因素。由“昔時游行處”,想到昔時同游的人,這是情理自然; 由秦觀題名中所述與參寥同訪辯才一事,想到自己與這三人的交往,又合乎事理自然。正基于此,也就形成了本文的文理自然。參寥與辯才均為蘇軾在杭州過從最密切的朋友,二人都是僧人,都能詩文,也都有很大名氣。“始余與辯才別五年,乃自徐州遷于湖”,是指元豐二年春蘇軾由徐州太守移知湖州 (今浙江吳興)。在這里之所以單單拈出辯才,倒不是有親疏之分,而是如下文所述,途徑高郵時,見到了秦觀和參寥,并”遂載與俱”,卻一直沒能夠與辯才相晤。這樣寫來,雖屬一般記敘,卻有緩急,有錯落。湖州與杭州之間相距很近,相見并不困難。先是辯才以盛夏之故沒能“相過”,繼之秦觀與參寥又去了杭州,而“遂不復見”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余倉卒去郡”。這是蘇軾人生途中第一個、也是最嚴重的一大坎坷,他到湖州未久,便以毀謗新法的罪名收捕入獄,險些喪命。是年十月底結案,才有了“明年,余謫居黃州”的情節。“辯才、參寥遣人致問,且以題名相示”,回應起句,點明緣由,也扣住了事物主體,文章至此似乎可以煞住,但既然朋友“致問”,自己總應有個答復吧? 所以下面的抒懷也就在情理和事理之中了。
下面這段抒懷文字寫得很特別,完全借助景語出之,這是此文的含蓄處。蘇軾“所居去江無十步”,長江的壯闊景色就在目前,沒有比寫這更現實、更直接的了。先寫縱覽大江,“秋潦方漲,水面千里”,已為其“浩然”之氣所陶醉。觀之不足,還要身入其間,與長子蘇邁舟游赤壁,去領略那“云濤際天”的風韻。“去中秋不十日”,既是覽題名之“時”,也是游赤壁之“時”,一詞相連,使文氣渾然一體,而這觀與游的具體時刻乃是“月出房、心間”。“房”與“心”是兩座星宿名。時值八月上旬,微月初明,為浩瀚的大江罩上一層朦朧色彩; 而在這樣的時刻游覽大江,也就更顯出興致的酣濃。這無異于告訴自己的老朋友們: 我在這兒生活得很好,很自在,請看我游玩得這樣開心,你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這話以景語表達比直接說出要好,不僅有情致、極意蘊,也符合蘇軾當時的處境。他是“犯官”,又初到黃州不久,說話自應小心謹慎。這正是此文的高明處。
文章下半部分抒懷的景物描寫,相當于一篇小《赤壁賦》。蘇軾在黃州寫下了兩篇著名的前后《赤壁賦》。時間是在此文的后兩年。吳汝綸謂《前赤壁賦》是“文章天成偶然得之者”,恐怕未必。從此文來看,《赤壁賦》的意境在蘇軾胸中乃是醞釀許久了的,并非“偶然得之”。
順便解釋一下,文中所說“西望武昌”的“武昌”。指今湖北鄂城,與黃州隔江相對,按其方位,當在赤壁的東邊。《前赤壁賦》謂“西望夏口,東望武昌”,符合赤壁的地理位置;本文的“西望”當是“東望”之誤。因所見版本均作“西望”,故而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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