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韓愈《南陽樊紹述墓志銘》原文|注釋|賞析
韓愈
樊紹述既卒,且葬,愈將銘之,從其家求書,得書號《魁紀公》者三十卷,曰《樊子》者又三十卷,《春秋集傳》十五卷,表箋、狀策、書序、傳記、紀志、說論、今文贊銘凡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門里雜銘二百二十,賦十,詩七百又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嘗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 必出入仁義,其富若生蓄,萬物必具,海含地負,放恣橫從,無所統紀。然而不煩于繩削而自合也。嗚呼!紹述于斯術,其可謂至于斯極者也。
生而其家貴富,長而不有其藏一錢,妻子告不足,顧且笑曰:“我道蓋是也。”皆應曰:“然。”無不意滿。嘗以金部郎中告哀南方還,言某帥不治,罷之,以此出為綿州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又出刺絳州。綿、絳之人至今皆曰:“于我有德。”以為諫議大夫,命且下,遂病以卒,年若干。
紹述諱宗師。父諱澤,嘗帥襄陽、江陵,官至右仆射,贈某官。祖某官,諱泳。自祖及紹述,三世皆以軍謀堪將帥策上第以進。
紹述無所不學,于辭于聲,天得也。在眾若無能者。嘗與觀樂,問曰:“何如?”曰:“后當然。”已而果然。
銘曰:
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后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覺屬,神徂圣伏道絕塞。既極乃通發紹述,文從字順各識職。有欲求之此其躅。
韓愈的《南陽樊紹述墓志銘》作于長慶三、四年 (823—824) 間,歷來被認為是他的最后一篇文論著作。樊紹述,名宗師,河中 (今山西省永濟縣) 人。始為國子主簿,元和三年,擢軍謀宏遠科,授著作佐郎。歷金部郎中、綿州刺史,徙絳州、進諫議大夫,未拜而卒。其人與韓愈交往甚厚,文以奇澀苦艱著稱。但韓愈十分倚重之:“善為文章,詞句刻深,獨追古作者為徒,不顧世俗輕重。”(《與袁相公書》) 這篇文章對死者的頌揚便體現了這一點。
韓愈的墓志銘富于變化。不僅篇篇姿采各具,就是每一篇也五色紛呈。這篇文章寫了樊宗師著作繁富且不襲蹈前人的才學,居官居家的人品、性情,家世的優良,知音的聰穎,最后以銘文總括宗師的詞章成就。一脈貫通,詳略得當,行文亦頗多騰挪。
所謂一脈,指的是記敘死者生前的業績,突出的是他作為古文家的成就,并且以此統帥全篇,其他內容都與之相呼應。文章開頭在“愈將銘之”的簡單說明后,便詳細的羅列宗師的各類著作。乍一看稍嫌繁亂,當引出“多矣哉,古未嘗有也”的感喟,主旨便豁然了。接下來作者又宕出一筆,“然而必出于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前一句贊文章之量大,這一句賞文章之質高,卻意猶未盡,又朝更深的層面展開,“必出入仁義,其富若生蓄,萬物必具,海含地負,故恣橫從,無所統紀。然而不煩于繩削而自合也”,意思是說,文章內容不脫離仁義的范疇,豐富如同滋生蓄養的生物,真是萬物具備無遺如同海含地負一般; 文筆縱橫奔放,似乎沒有什么頭緒,但是卻不需要修改加工而自然合乎文章的法度。這就從文章的思想內容和表現形式兩個方面把宗師的才學講透了。但作者并不以此滿足,又以強烈的感嘆收束:“嗚呼! 紹述于斯術,其可謂至于斯極者也”,兩個“斯”字的強調,上承“多矣哉”和“又何其難也”的感情生發,議論中自然帶出對宗師文章的欽敬之思,而行文愈轉愈深,又頗見氣勢。
述其文當觀其人,于是家風吏治只虛虛帶過,暗與“必出入仁義”關合。在寫法上是白描式的大義微言。先說紹述出生時,樊家地位顯貴而且家中很富,他長大后卻不要家中財庫里的一文錢。妻子兒女告訴他說錢不夠用,他望望她們笑著說:“我為人就是這個樣子。”于是妻子、兒女們都回答說:“好,就照你的辦。”沒有不滿意的。僅幾句話,紹述富貴于我如浮云的清貧守道精神便躍然紙上。再說紹述曾經以金部郎中的身份到南方傳告憲宗皇帝逝世的哀訊,回京后說到某帥把地方治理得不好,因而被罷免了金部郎中的官職,出京去做綿州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又出刺絳州。綿、絳之人至今皆曰:“于我有德。”又是寥寥數語,簡單記敘,卻輕輕地拈出紹述為官的清正耿直,也從側面觸及到他的政績。著筆具有選擇性,而所選擇的事例,無不呼應“必出入仁義”的宏旨,這就使紹述的古文成就建立在優秀的人格索質基礎之上。
接下來,極簡約、精練地敘述宗師的家世,從祖父到他,三代人都是通過參加軍謀將帥科的考試獲得上等名次而進入仕途的。作為人品的必要補充,再次與古文成就相激射。忽然筆鋒一轉,跳到紹述的音樂天賦上。所謂“于辭于聲”,依然不忘從文辭帶出。這里寫紹述能從音樂看出人事變化征兆的悠悠然情態。如同季札出使魯國,在欣賞周樂時能分析出周和諸侯的盛衰大勢一樣。以“在眾若無能者”作鋪墊,使得紹述形象愈發有生趣。這段在藝術構思上是溢出的一筆,誠如曾注所云:“若敘知聲如敘其于辭,則冗長不警拔矣。” (高步瀛《唐宋文舉要》引) 妙在行文簡潔、神韻超然,涂上一層傳奇色彩,使得文章正中有變,平中有奇,而仍然與“必出入仁義”的古文成就有著密切聯系。最后作者在銘文中又把樊宗師擺到古文源流中來寫他的貢獻。以“詞必已出”和前面的“必出于己”相呼應,以“文從字順各識職”和前面的“不煩于繩削而自合”相呼應。但第一自然段是作品論,銘文則是文學史,相似卻有不同,文章立意不變,角度卻轉換了。綜觀全文,一意脈注,起承轉合,波折頓宕,是散文,卻不乏詩的法度,確實體現了韓文富于變化的特點。
這篇文章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作者借墓志銘頌揚死者之題,發揮自己對古文創作的看法。從對樊宗師文章的評價中自然地牽出作者理想中的古文標準。一是古文的內容“必出入仁義”,在這個前提下包羅萬象如同海含地負。二是在藝術形式上特別強調語言的獨創性和使用語言時的科學性。所謂“必出于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但又要做到“文從字順各識職”,“不煩于繩削而自合”。這樣寫,從文章學的角度來看,顯得得體、切題;從文藝理論的角度說,特別是它對于古文藝術形式方面的要求比較全面、比較科學,對唐代乃至后世古文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借題發揮的效果恐怕就連韓愈也始料不及。
此外,本文有些地方不如韓愈其他文章平順曉暢,大抵如歐陽修所說,退之“與樊宗師作志,便似樊文”(《論尹師魯墓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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