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轍《答黃魯直書》原文|注釋|賞析
蘇轍
轍之不肖,何足以求交于魯直。然家兄子瞻與魯直往還甚久,轍與魯直舅公擇相知不疏。讀君之文,誦其詩,愿一見者久矣!性拙且懶,終不能奉咫尺之書致殷勤于左右,乃使魯直以書先之,其為愧恨,可量也!
自廢棄以來,頹然自放,頑鄙愈甚。見者往往嗤笑,而魯直猶有以取之。觀魯直之書所以見愛者,與轍之愛魯直無異也。然則書之先后,不君則我,未足以為恨也。
比聞魯直吏事之余,獨居而蔬食,陶然自得。蓋古之君子不用于世,必寄于物以遣。阮籍以酒、嵇康以琴,阮無灑,嵇無琴,則其食草木而友麋鹿有不安者矣! 獨顏氏子飲水啜菽,居于陋巷,無假于外而不改其樂,此孔子所以嘆其不可及也。今魯直目不求色,口不求味,此其中有過人遠矣,而猶以問人,何也? 聞魯直喜與禪僧語,蓋聊以是探其有無耶?
漸寒,比日起居甚安。惟以時自重!
這封書信是蘇轍為黃庭堅而作的。
黃庭堅 (1045——1105),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又號涪翁,洪州分寧 (今江西修水) 人。他是“蘇門四學士”之首,在政治上也與蘇軾一樣,屢遭新黨打擊,被貶到黔州 (今四川彭水),戎州 (今四川宜賓) 等荒遠之地。他以詩負盛名,當時與蘇軾并稱“蘇黃”,后來又被尊為杜甫的繼承者,“江西詩派”的開創人。
當時,蘇轍正于貶謫中,收到黃庭堅求交的書信,蘇轍復此信致謝。信中,他贊許了黃庭堅甘居淡泊的生活情趣,由此,也反映了他的人生興趣。
文章起始,作者講述了他對黃庭堅的敬慕,由于家兄蘇軾與黃庭堅久遠的情誼,由于黃庭堅優美的詩文,“愿一見者久矣”,但因為自己“性拙且懶,終不能奉咫尺之書,反而使自己敬佩的、兄長的老友黃庭堅先來信,使自己感到很過意不去。寥寥數語,表明了作者對黃庭堅的謙謹和敬慕。
第二段,講述了蘇黃二人的共同志趣。當時作者因上書言事被貶,但他“頹然自得,頑鄙愈甚”,我行我素,目無一切,以至人人見了都要不屑一顧地譏笑一番。在孤寂冷落之時,收到黃庭堅的書信,無疑,已是很令人高興的事,而更可貴的是,通過黃庭堅的信,蘇轍感受到了他們有共同的情感、有共同的處世哲學,“觀魯直之書所以兄愛者,與轍之愛魯直無異也。然則書之先后,不君則我,未足以為恨也”。作者似乎覺得相知恨晚,但卻說還沒有晚到相識恨晚的時候。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陽春白雪終有人應的喜悅和興奮之情躍然紙上。
第三段,以阮籍、嵇康、顏回為例,說明黃庭堅有“過人遠矣”的情操和志趣。阮籍、嵇康均為西晉“竹林七賢”的代表人物,他們在早年懷有濟世之志,因社會昏亂而不滿當權的司馬氏集團,蔑視禮教,阮籍曾“白眼”看待“禮俗之士”,嵇康聲言“非湯武薄周孔”,尚崇莊老學說,他們放浪形骸,以飲酒為樂,在當時復雜的政治斗爭中,常以醉酒的辦法保全自己,但他們飲酒并不完全是為了享樂,也不單純是為了麻醉自己,逃避世事,而是在飲酒中體會一種人生的趣味。對他們來講,飲酒帶有很深的哲學思想。與阮籍不同的是,嵇康不但是文學家、思想家,還是音樂家,他的音樂理論在于否定當時統治者推行的禮樂教化思想,他還善于彈奏鼓琴,他常以彈琴來寄托自己的幽憤。但作為思想家,酒和琴并不是他們的全部精神世界的寄托。他們也并不是完全安心于“食草木而友麋鹿”的深山隱居生活,常寫詩文,表現了嗟生憂時,苦心彷徨的心情,對當時的黑暗現實多所譏刺,最后嵇康遭陷害為西晉統治者司馬昭殺害。作者又舉顏回為例,顏回是孔子的得意門人,以德行見稱,貧而好學,雖簞食瓢飲,不改其樂,連他的老師孔子都嘆服趕不上顏回,“不可及也”與先用的“獨”字相呼應,突出了顏回高尚的治學精神,同時也為下文贊賞黃庭堅奠定了一個很高的基點。此時,作者的筆鋒回到了黃庭堅身上,“古之君子”尚且“必寄于物以遣”,而黃庭堅卻能“獨居而蔬食,陶然自得”。在似乎無所寄托之中,追求著一種寧靜淡泊的生活,由此,作者發出魯直“有過人遠矣”的贊嘆。
這篇文章意在贊嘆黃庭堅的生活志趣,但作者沒有在此處落筆,而是從側面寫起,多方的友情,共同的志識以及古代賢人的典范,娓娓敘來,最后筆意收回,落到黃庭堅“有過人遠矣”的贊嘆上來。這種斂氣蓄勢的寫法,表現了作者巧妙的藝術布局,也反映了作者深沉、凝練的思想感情。
宋代議論文的共同特點是展開鋪排,條分縷析,尤其是說理論辯滔滔,一瀉千里,而蘇轍的文章趨于澹泊沉靜,蘇轍的這篇文章,情韻悠然,委婉曲折,將敘事、議論、抒情融于流暢婉轉之中,并微露出勃郁之氣。其兄蘇軾稱他的文章是“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蘇轍的散文之所以能夠在宋代散文中獨成一家,決非無因,他的這篇短信就表現了“秀杰之氣”的文章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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