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鷓鴣天代人賦》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

稼軒詞六百馀闋，用調一百以上。在這些詞調中，利用頻率最高的為《鷓鴣天》，凡六十三闋，占總數百分之十強。述懷、抒憤、言愁、嘆老、酬答、贈別、祝壽、即事、詠物、寫景、議論……無不用之。恐怕正是由于運用此調多而得心應手的緣故吧，所以“代人賦”便自然地也選擇了此調。詞題“代人賦”，今天已無法弄清所代者為誰了。詞中主人公是一位內心充滿“離恨”與“相思”的女性。

上片先從寫景下筆：“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柳塘新綠”，點明季節為早春：“晚日寒鴉”，點明時間是傍晚。這景，是為情而設的。太陽即將落山，寒鴉正在歸巢，極易令人引起懷人之思、孤寂之感，而光線暗淡的“晚日”，又極易令人引起遲暮之想、不快之情，叫聲聒噪的“寒鴉”，又極易令人精神不安、心情煩躁，所以在“晚日寒鴉”之后，緊賡上了“一片愁”三字以抒其情。“柳塘新綠”，是美好的景色，當是勾起了女主人公心底的一縷“溫柔”之情，從而在她眼里看出了景色的“溫柔”。但是，“細柳新蒲為誰綠”呢? 無限“溫柔”為誰存在呢? 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溫柔”的“柳塘新綠”之景，也只能起反襯作用，只能使“一片愁”增濃。“溫柔”之前著一“卻”字，旨在挑明樂景與哀情的不一致。接下來的“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緊承上文的“一片愁”，是假設，是愿望，是深沉的感嘆。假設能使“眼底無離恨”，正在說明實際上是“眼底”充滿了“離恨”，而無可奈何。這“眼底”的“離恨”，聯系上文，又是“一片愁”之原因的展現。“不信人間有白頭”，是以“眼底無離恨”為條件的，現在既是“眼底”充滿了“離恨”的，那末“人間”就只能“有白頭”了。這是以婉曲的方式來強調“離恨”之傷人，指出“離恨”是“人間有白頭”的禍根。“人間有白頭”，“干卿底事”? 實質上是在嘆她自己“白了少年頭”。這“白頭”，聯系上文，又是“一片愁”之惡果的揭示。這兩句，若直言之，就是《古詩十九首》中的“思君令人老”。這兩句的言外之意，是殷切地希望“眼底”真的“無離恨”，“人間”永遠無“白頭”。

過片以下，仍是“一片愁”的表現，但另是一個層次，即由概括地說“一片愁”，變為通過具體行為來寫“相思”之情，深化“一片愁”。“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是一個行為，極寫女主人公離別之恨、相思之深。為了離恨，為了相思，她內在的是柔腸已經寸斷，外表則是盈盈粉淚難收，而且并非出于理智地“重上小紅樓”。“重上”，是說曾經上過，并非第一次登上。“小紅樓”，當是她與自己心上人曾經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地方。今天“重上”這“小紅樓”，恐怕是為的要重溫昔日攜手并肩、恩恩愛愛的歡樂，幻想著心上人可能仍在樓上。真是“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陳后主《寄碧玉詩》)。這女主人公的感情，是多么纏綿悱惻，多么凄楚動人啊! 結尾的“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是又一個行為，進一步表現女主人公的癡情。她理智上清清楚楚地知道，視線已被青山遮斷，心上人是看不到的，正如歐陽修在《踏莎行》中所說的那樣：“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然而她的理智管束不住自己的感情，自己不能作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倚靠著樓上的闌干遠望，明知倚靠闌干遠望而不會有所獲，仍要一次又一次地倚靠闌干而遠望，其情多么癡絕啊!以“頻倚闌干不自由”這句作結，實有“神馀言外”之妙。

這闋詞雖然是“代人賦”，但在封建社會里，思婦是普遍存在的，思婦詩亦有深厚的傳統，因此稼軒對所代的這位女性之苦悶能感同身受，寫來其情不虛，其意不隔，“情真景真，與空中語自別”(許昂霄《詞綜偶評》)。再深入一步推想，也極有可能是以“代人賦”為障眼法，借閨情之什以自寫情懷，如李義山之《代贈》、蘇東坡之《少年游·潤州作代人寄遠》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