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孫培人
凄涼的醫院使人厭煩,還有惡臭的乳香
拖著帷幔平庸的白色
升向空墻上百無聊賴的十字架,
奄奄一息的病人拱起老邁的脊梁,
拖著身子,不是去暖他的腐疽,而是為看小石子上的
太陽,把蒼白的毛毛和癯頰的顴骨貼在那一縷明媚的
陽光炙烤著的窗上。
他張開發燒的嘴,恨不得吞盡天上的蔚藍,
正象年輕時為了吸取生命的珍寶
那樣貪戀著處女的玉肌!現在
他辛酸的長吻只染污了溫暖的金色玻璃。
他沉醉著,忘記了那可怕的圣油、
湯藥、掛鐘、病床,還有
咳嗽;當黃昏把紅色鋪上瓦片,
他的眼睛,在沐浴著霞光的地平線
看到金色的征帆,宛若美麗的天鵝
睡在緋紅而芳香的河上,
河水搖晃著鵝黃的光澤和幢幢的帆影
載著回憶悠悠地逝去!
他厭惡那些冷酷的靈魂,
他們在幸福中狩獵,只飽塞了自己的胃口,
卻頑固地尋找這種垃圾
獻給哺乳嬰兒的婦人。
我逃遁,趴遍所有的窗子,
在那里我超脫人生,祝福人生。
在永恒的露水洗滌的玻璃中,
純潔的晨光染上“無限”的金色。
我對窗凝眸,自身的回憶卻成了天使!我羽化了
——讓玻璃窗變成藝術,變成神秘吧——
我深愿再生,把美夢織成冠冕,帶到
未來的天堂,那里的“美”怒放著花朵!
然而,唉!人世間自有它庸俗的主宰;
它糾纏你,使你作嘔,使你無處藏身,
它那愚蠢造成的污穢嘔吐,
迫使你捏著鼻子面向太空。
啊,這個諳盡辛酸的我呀,難道就不會
借重受欺凌的怪魔,沖破這層玻璃,
鼓起無羽毛的雙翅倏然而去,
冒那在永恒中失足墮地的危險。
(葛雷譯)
(法國)馬拉美
這首詩鮮明地表現了詩人對現實的厭惡,和對理想的追求與想往:一個由純潔的語言所構筑的美的絕對的世界!
“醫院”和“窗子”就是這兩個世界的主導象征,也是托載全詩所有對立著的其它象征、形象、色彩、情感、思緒的兩塊基石。“醫院”這個馬上令人聯想到腐爛、膿血、痛苦的死亡等骯臟與不幸的意象所指向的世界中,充滿了種種使人厭惡的事物,其中有曾被視為神圣的基督教:“乳香”乃是古代宗教祭典所用香料,在現實世界這座“醫院”里,它變成了“惡臭”之物!基督教的主要標志“十字架”則“百無聊賴”地呆在“空墻”上。“醫院”里的可怕、可悲的意象,仿佛是與詩人同時代的德國哲學家尼采(1844~1900)一聲吼叫的化身:上帝死了!我們把他殺死了!詩人以詩之化境表現了同樣的思考。詩里那個奄奄一息、叫人噁心的老頭,便是殺死上帝的“我們”的化身!他貪婪、無恥的生命,殺死了上帝,也毀滅了一切現世的幸福。唯一的希望,便是透過“溫暖的金色玻璃”,去看“小石子上的太陽”,以求得到解脫。這兩句詩,以及“窗子”中顯示出來的其它意象,與“醫院”景象相比,構成一種強烈的對立與跳躍,仿佛突然出現了一個不同凡響的意境。“窗子”中的,是一個美不勝收的世界,它恍如一幅印象派畫,線條、形體與色彩無不精妙地傳達著作者心中所見的幻景以及他的情緒感受。暖和而和諧的色調,挺拔的線條使人感受到一種騰空飛升而起的力量(“征帆”、“天鵝”)。“河上”的那段描寫,顏色、情感和思緒渾然天成地構筑成西方十九世紀詩史中最偉大、最令人難以忘懷的詩節之一。它是由“窗子”而入的一個超凡入圣的境界。它與“醫院”形成鮮明對立。隨著詩行擴展,詩人逐步揭示了這個對比的意義所在:要超脫人生這可悲的“醫院”,就只有從“窗子”逃遁,借助于一位被世人沾污、欺凌的“怪魔”——語言,用它來反思自身,從而“羽化”、成為天使!然后從“窗子”“倏然而去”。這無處不在的“窗子”,或許就是詩人心目中的詩、就是詩之美吧!要離開這人世——“醫院”,就只能在以純粹語言造成的詩里去尋找一個“無限”“永恒”的“天堂”,在那里,“‘美’怒放著花朵”!
當我們一遍再一遍地吟誦這首詩時,一個痛苦不堪、卻又執著追尋美的絕對境界的心靈,會愈來愈清晰地浮現出來,在各層次的意象、內涵對比、跳躍所造成的詩的節奏中,在由色調、畫面、夢幻與現實所構成的朦朧詩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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