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宋琬
浣溪沙·乍暖猶寒二月天
乍暖猶寒二月天,玉樓長傍博山眠。沉香火冷少人添。殘雪才消春鳥哢,畫闌干外草芊綿。幾時青得到郎邊?
宋琬這首《浣溪沙》,詠寫的是傳統的閨思題材,取婉雅芊麗筆路,深得北宋詞家含蓄之妙,而亦可見自運巧思。短章妍秀,足耐幽尋;新語輕倩,頗堪回味。
上片寫春寒凄寂之境,表現閨人孤單清冷意緒。“乍暖猶寒二月天”,交代氣候的特點,隱約逗漏出人物心態。陰晴難準、冷暖無憑,這正是令人“最難將息”的早春季節,非惟身體不適,她的心神亦處于失卻平衡茫無著落的狀態之中。輕寒漠漠,春困懨懨,百無聊賴,惟思睡,“玉樓長傍博山眠”。(博山,形制如海中博山的一種香爐,下有盤可貯熱水,使潤氣蒸香。但是,無緒無情,心思不寧,睡夢何能安穩!接著是“水沉香冷少人添”,更為凝煉深微地表現女主人公的復雜心態。這兩句合讀,有極豐的情蘊。首先,“君為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古樂府《楊叛兒》),已是歷來詩文表示男女慕悅的特定意象,李白《楊叛兒》)更以“博山爐中沉香水,雙煙一氣凌紫霞”來寫照雙方熱戀的濃情;而今呢,水沉香冷,愛情的火焰在對方的胸膛里還有幾多熱量,又倩誰加溫復燃?其次,它還是李清照名句“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念奴嬌》)的翻新暗用,通過“歇后”的修辭方式,婉曲表達她既整日思睡又不得不起的煩躁郁悶。再次,“少人添”,還暗示著獨自傷春、無人告語的深深寂寞,“女伴有誰來,管領春愁一個”(吳偉業《如夢令》),她的精神負荷實在過于沉重了!
上片把《西廂記》描摹過的“坐又不安,睡又不穩,欲待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的那種閨怨情懷,以含蓄的語言、騰挪的文筆,深婉地加以示現,讀來已覺馀味曲包,情見乎辭。然而上片在全詞的結構中并非主要篇幅,僅是鋪襯筆墨;詞的詠寫重點和抒情高潮在下片,那因芳草而思遠人的精彩結筆,更足令人擊節嘆賞。換頭,“殘雪才消春鳥哢,畫闌干外草芊綿。”宕開境界,作者的春風詞筆向人物心靈的縱深處延伸。她由睡而起,彷徨徙倚,登樓一望,眼界自寬。這里用欲抑先揚的筆法,先縱筆渲染春光正好、芳草青青的畫面。本來長期閉居室內心情郁悶的人,一旦接觸大自然充滿生氣的清新美景,必然耳目一暢,迅即獲得“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謝靈運《登池上樓》)的鮮亮感受。雪消鶯囀,芊綿草綠(芊綿,形容草木蔓衍叢生之狀),無邊春色來天地,而誘蕩離愁也襲到心頭。別情,正與芳草共長。天涯芳草,這在古代詩詞中是屢見不鮮的詠寫,或言送別,或言懷人,或怨王孫之負約不歸,或訴離思之無遠不屆,佳詠盡多,茲不贅述。宋琬筆下的這句“幾時青得到郎邊”,偏能熟處見出生新,淺處深入開掘。這里,聯類不煩援引,情景但取當前,讓“身無彩鳳雙飛翼”的樓頭思婦,找到了傳遞感情的中介、聯系情人的憑借。一方面,遐思追蹤長道,愿隨車輪共遠(王安石《勿去草》詩:“惟有芳草隨車輪。”)“青門外,只憑芳草,尋訪郎君”(賀鑄《綠頭鴨》),一方面,癡想傳帶信息,喚起別時舊盟的憶念:“記得綠羅袍,處處憐芳草”(牛希濟《生查子》)。但這一切“不寫之寫”,卻是以不可知的問句形式表現,更顯得聲情搖曳,意癡念摯。“幾時”,不知何時;“青得到郎邊”,不知何地(動詞化了的“青”字,脫口而出,極有力度)。當君懷歸之日,是妾斷腸之時。如此托寄愁心的天然好句,似較太白懷想龍標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更為沉摯,天真、更其癡絕、凄絕!(《白雨齋詞話》曾謂“《浣溪沙》結句貴情馀言外,含蓄不盡”,并舉吳夢窗“東風臨夜冷于秋”、賀方回“行云可是渡江難”為證。其實,宋琬的“幾時青得到郎邊”,應當也是屈指可數的一個結句好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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