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詩群·潞潞·肩的雕塑》新詩鑒賞
最后的
也是最陡峭的一座山崗
路,在山腳下消失了。黃土高原
干燥的春季的旱風卷起層層砂石
骨骼堅實卻矮小的蒙古馬迎風站著
喑啞地噴著響鼻,昂起疲憊的頭
汗水浸濕敦厚的馬皮,一綹綹醬褐色的毛
緊貼在起伏的勒緊肚帶的馬腹上
肌肉發達的馬胯兩側被堅硬細膩的榆棟轅
以及歲月的重負,磨出
嫩紅的皮肉,隱約可見鼓凸的
生命在其間微微顫流的血管
一根新鑄的,青灰色的高壓水泥電桿
在跋涉五十里山路之后,擱淺了
沒有別的選擇
所有的人都自然而然地想到那墜著
每個窯洞之家艱辛生活的——杠棒
于是,在絕望和困境前集結了山里小伙子們
力量隆起的肩頭和碗口粗的杠棒
為兩噸重的電桿組合了一個舒適的乘座
我,就是其中的一個支點
注滿了血性和燃燒的渴望
時間、荊棘和愚昧再也不能阻止
山里小木格的窗口將采擷下滿天星星
我感到幾代人沉重的希冀。信念的力量
在凝聚,在每一個支點上凸起,形成鐵
光明,由我們肩著——進山
每一步都如此艱難
四十五度的斜角使匍匐的身子
也在直立、向上的、太陽的方向
每一根黑亮的、汗水和油膩閃光的杠棒
都與肩焊牢,在兩排對應的肩胛之間彎成弓
飽滿的,顯示著重量也顯示著韌力的弧
腳印格外地深沉,服從著命運
一個壓著一個,夯實新辟的路
腳趾在半舊膠鞋中近乎痙攣地扣死大地
從埋藏祖先英魂的土壤里汲取意志
被蹬斷的灌木棵子、碎石和塵土
跌入山谷,撲拉拉驚起一群野性的石雞
這是同舟共濟的整體。每一根脊柱
都不能彎曲,淘汰著怯懦和自卑
光明在一寸一寸地登攀
淌著汗、吁喘著、哼著低沉的號子
黑色的夢也在一寸一寸地退縮
我是中學生,從世界歷史中知道了愛迪生
知道我是在進行著持續一個多世紀的
像經絡伸展到東西兩個半球的光明的接力
漫長的路上,有犧牲和化膿的創口
這是文明的進軍。我突然發現
我們都是英雄,英雄亦如此平凡
我的祖國沒能交給我們吊車和
高空運輸線,貧困是事實
必然戰勝貧困也是事實。只要
翻過這座山岡,只要不再等待
甚至沒有歇肩的余地
顳部的咬肌在響,腿的骨節在響
這一切,使共和國更明亮
風,峭崖以及灼烤背脊的陽光
終于漸漸屈服——對于真正的人
屈服的還有原始的落后和煩惱
山里的老人、青年、孩子的命運
將被改變。收工回來,下學回來
在犁鏵和書本上會有新的黎明升起
再不用趕著毛驢碾谷,生活的節奏
加快了,連語言和思想也急促而動聽
貧瘠的土地被占領,一步步地
覆蓋上電流、機械、繁榮的植被
高山與平原,陸地與海洋,幻想與現實
將不存在對比,一切都屬于藍色的創造
我們在山岡上種下現代化的標志
刺向天空的手臂,頻頻召喚未來
血紅的
夕陽,深情地照耀著
群山間的我們。一組青銅的
粗獷的群雕,力的完美造型
金色蒼勁的線勾勒了弓起的腿,前傾的身軀和肩
呵!比山還高的舉起蒼穹的肩,一個不屈民族的肩
這首詩寫的是貧窮的山區人民,用帶血的肩將水泥高壓電線桿扛上高山的情景。這個情景是動人的。但是,如果只是寫到此處,則不免缺乏詩歌特有的“肌質”。潞潞這首詩,好就好在他獨特的審美視角和獨特的語言態度。所以,我們說,這首詩的成功是藝術的成功。也只有藝術意義上的成功,才使得詩歌成為獨立自足的實體,而毋須依恃另外的“意義”支撐。
這首詩,詩人選取了一個特定的角度、特定的焦點:壓著水泥高壓電桿的肩。這就使讀者視線清晰、集中,同時又具有強烈的質感。但將焦點投放在肩上,并非棄置其它情境,我們恰恰通過肩看到了與它有關的全部東西:大山的陡峭,山路的坎坷,山民顫抖而死死咬住地面的雙腳等等。“肩” 在這里像是電影中的特寫鏡頭。我們知道,特寫的細節越微小,它在銀幕上投現時就越宏大,特寫不僅是將遠景或中景鏡頭看不清的東西加以放大,更重要的是,鏡頭長久地對準一個細節,這比泛泛勾勒幾個場面更能激動人心。這種以表面的逼近感造成的畫面,實際上恰恰具有深邃博廣的精神空間。這樣一來,事件固有的敘事性質被沖淡了,而情感性質被加濃了。這是《肩的雕塑》獨特的審美視角的成功。
這首詩,在語言態度上也是有著成功的實驗的。我們一般認為,詩歌的語言是舞蹈。這觀點不錯。但要防止一種片面性,即將“舞蹈”簡單地理解為情緒的快速流動,語流的輕盈飛快變化。事實上,“舞蹈” 的節奏是多種多樣的,這完全取決于它所暗示的內容本身。這首詩,語流緩慢,有時幾近滯澀。詩人往往集短句為一行長句,標點符號的頻繁使用,詩句轉行的突兀,所有這些都恰到好處地控制了語流的速度。這種緩慢和笨澀,真是狀山民步履之艱難如在目前。這既是形式,同時也是內容; 形式體現了內容的意義,內容成為完成了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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