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初詞人歐陽修
采桑子(十首)[1]
西湖念語[2]
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于主人[3];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于道上[4]。況西湖之勝概[5],擅東潁之佳名[6]。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7];而清風明月,幸屬于閑人。并游或結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 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8]。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于無人。乃知偶來常勝于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闕之詞,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伎,聊佐清歡。
[1]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歐陽修出任潁州(今安徽阜陽)知州。神宗熙寧四年(1071),以觀文殿大學士太子少師致仕,始定居潁州。常游潁州西湖,作《采桑子》十三首。本講所選十首是專寫西湖美景的。[2]念語:北宋流行的一種歌唱形式中的開場白,也叫“致詞”。這類作品是一種念白和歌唱兼而有之的表演形式,俗稱“鼓子詞”,它是用同一牌調連續歌詠某一人、一物的組詞。這一組《采桑子》(十首)即為歌詠西湖美景的,故其開場白曰“西湖念語”。[3]“昔者”二句:王子猷為晉代人,《晉書》記載,吳地有一人家種了許多竹子,王子猷登車造訪,主人灑掃階庭,置酒候客。但王子猷全然不顧,下車后徑奔竹林,飽覽秀色之后,便揚長欲去。[4]“陶淵明”二句:陶淵明辭官后不愿見官,江州刺史王弘打算與陶淵明會面,卻一直沒有機會。有一次王弘趁陶乘轎游廬山的機會,讓陶淵明的老朋友龐通在半路上備下酒肴,陶公一見有酒就留下與龐、王二人痛飲,打消了去廬山的念頭?!拜洝奔崔I子。[5]勝概:美妙勝景的匯聚。[6]擅:享有。[7]高會:高朋聚會。[8]“曲水”二句:用王羲之《蘭亭集序》之文人雅集、曲水流觴的典故。
一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1],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無風水面琉璃滑[2],不覺船移,微動漣漪[3],驚起沙禽掠岸飛[4]。
[1]逶迤:綿延曲折貌。[2]琉璃:一種礦石質的半透明的材料,此形容水面波平浪靜。梁文帝《西齋行馬詩》:“云開瑪瑙葉,水凈琉璃波?!盵3]漣漪:水面微波。[4]沙禽:即小鳥。
二
春深雨過西湖好,百卉爭妍,蝶亂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1]。蘭橈畫舸悠悠去[2],疑是神仙,返照波間,水闊風高飏管弦[3]。
[1]然:同“燃”,形容花紅似火。杜甫《絕句》:“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然?!盵2]蘭橈:船槳的美稱,即用木蘭樹制作的船槳。橈,船槳。畫舸:繪有彩飾的船。[3]管弦:管樂、弦樂,泛指音樂。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1],穩泛平波任醉眠。行云卻在行舟下[2],空水澄鮮[3],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1]盞:指酒杯。[2]“行云”句:指云影倒映在水中,謂湖水清澈。[3]空水:指天空與湖水。
四
群芳過后西湖好[1],狼藉殘紅[2],飛絮濛濛[3],垂柳欄干盡日風。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4]。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1]群芳:百花。[2]狼藉:同“狼籍”,散亂貌。殘紅:落花。[3]飛絮:紛飛的柳絮。[4]春空:春意消失。
五
何人解賞西湖好[1]? 佳景無時[2],飛蓋相追[3],貪向花間醉玉卮[4]。誰知閑憑闌干處,芳草斜暉[5],水遠煙微,一點滄洲白鷺飛[6]。
[1]解賞:懂得欣賞。[2]佳景無時:意謂風景四時宜人,無時不佳。無時,不受四季時節限制。[3]飛蓋:即飛車,奔馳中的車輛。蓋,車篷。[4]玉卮:玉制的酒器,此指酒。[5]斜暉:夕陽。[6]滄洲:指水濱,水邊之地。
清明上巳西湖好[1],滿目繁花,爭道誰家[2]? 綠柳朱輪走鈿車[3]。游人日暮相將去[4],醒醉喧嘩,路轉堤斜,直到城頭總是花。
[1]上巳:節日名。古時陰歷三月上旬巳日為上巳節,魏晉以后改為三月三日。于此日臨水祓除不祥,叫做“祓禊”。這天,男女老少皆出門游春,謂之“踏青”。[2]爭道:搶道爭先,形容車輛擁擠。此句應與下句連讀才算完整,謂爭著詢問那是誰家的華貴的車子。[3]朱輪:紅漆的車輪。年俸在兩千石以上的大官才能用朱輪之車。鈿車:用金銀寶石裝飾的華貴車輛,一般為貴族婦女所乘。[4]相將:相隨。
七
荷花開后西湖好,載酒來時,不用旌旗,前后紅幢綠蓋隨[1]。畫船撐入花深處,香泛金卮[2],煙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歸。
[1]紅幢綠蓋:幢、蓋是古代儀仗。《文選》晉潘安仁《馬汧督誄序》:“殊以幢蓋之制”。注:“幢蓋,將軍刺史之儀也。”此處喻荷花和荷葉。此句與前句相連,意謂不必用旌旗,前后相隨者有蓮葉與荷花。[2]金卮:金制的酒器。
八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鮮,鷗鷺閑眠,應慣尋常聽管弦。風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瓊田[1],誰羨驂鸞[2]?人在舟中便是仙。
[1]瓊田:玉田。干寶《搜神記》卷十一:楊伯雍常設義漿給行旅。一日有人飲訖,出懷中石子一斗與之,曰種此可生美玉,并得好婦。如言種之,遂生白璧,其處地一頃,名為玉田。此處形容水面。[2]驂鸞:傳說中神仙所乘之車,它以三鸞駕車。驂,乘騎,原指在車兩旁的馬。鸞,傳說中鳳凰之類的鳥
九
殘霞夕照西湖好,花塢蘋汀[1],十頃波平,野岸無人舟自橫[2]。西南月上浮云散,軒檻涼生[3],蓮芰香清[4],水面風來酒面醒。
[1]花塢:四面如屏的花木深處。蘋汀:長滿白蘋的汀洲。汀,水中或水邊之沙洲。[2]“野岸”句:化用唐韋應物《滁州西澗》詩中“野渡無人舟自橫”句。[3]軒檻:窗前的欄桿。[4]-蓮芰:長出水面的荷葉、菱花等。芰(ji),菱角。兩角者為菱,四角者為芰。
十
平生為愛西湖好,來擁朱輪,富貴浮云[1],俯仰流年二十春[2]!
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觸目皆新[3],誰識當年舊主人?
[1]富貴浮云:《論語·述而》:“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2]“俯仰”句:歐陽修皇祐元年始知潁州有定居之愿。熙寧四年(1071)致仕才遂此愿,歷時二十二年。[3]“歸來”三句:《搜神后記》:“丁令威,本遼東人,徘徊于空中而言:‘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遂高上沖天。”
玉樓春(二首)
一[1]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2]。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3]。離歌且莫翻新闋[4],一曲能教腸寸結[5]。直須看盡洛城花[6],始共春風容易別。
[1]據《廬陵歐陽文忠公年譜》:景祐元年(1034)三月,作者西京留守推官任滿,離洛陽作此詞。[2]春容:美艷的容貌。慘咽:哽咽狀,形容極為傷心的樣子。[3]風與月:古人常以為春風明月等自然美好景物可觸動感情,亦稱男女戀情為風月,本詞反其意。[4]離歌:指離別的歌,古人演唱離歌,常常是一曲既終,再接一曲。新闋:指新詞。闋,原義指樂終,引申為一個樂曲單位。[5]腸寸結:哀痛至極,肝腸寸斷之意。[6]洛城花:指牡丹。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曾有記述。別時在三月,故有此語。(王國維《人間詞話》評云:“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于豪放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边@首詞很能代表歐陽修的特色:一個是他兩方面的張力,他要從悲苦中掙扎起來,盡情地欣賞遍、欣賞夠這大自然的美好景色,這是他既豪放、又沉著的緣故;另一個是他敘寫的口吻,“擬把”、“自是”、“且莫”、“直須”、“始共”都是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的表現。)
雪云乍變春云簇[1],漸覺年華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開[2],南浦波紋如酒綠[3]。芳菲次第還相續,不奈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歌黛蹙[4]。
[1]此詞又別作馮延巳詞,見《尊前集》。乍變:初變。[2]犯:冒犯,抵制的意思。[3]南浦:古水名,在今湖北武漢市南?!毒鸥琛?河伯》云:“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以后常用來泛指送別之地。[4]黛蹙:因傷心而皺起眉頭。(這首詞在情意上與前一首很近似,但在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和感受上具有突出的特色,他要表現的是春天悄然走近時內心的欣喜。大自然的景色變化本是有目共睹的,但寫出詩詞來,人與人之間就有了高下的區別,有的人寫的只是他耳目感受的再現,而有的人所寫的則是他心靈感受的興發。歐陽修正是后者的典范。)
朝中措平 山堂[1]
平山欄檻倚晴空[2],山色有無中[3]。手種堂前垂柳[4],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5],一飲千鐘[6]。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7]。
[1]平山堂:在揚州西北蜀岡上,歐陽修慶歷八年(1048)為郡守時建。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說,歐陽修在揚州修建一座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上據蜀岡,下臨江南數百里,真、潤、金陵三州隱隱若可見?!渴顣r,輒凌晨攜客往游”。歐陽修自公元1049年離開揚州,對平山堂一直懷念至深。公元1056年,劉敞出任揚州知府,歐陽修作此詞相送。[2]平山:平山堂。欄檻:欄桿。[3]“山色”句:唐王維《漢江臨眺》:“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盵4]堂前垂柳:張邦基《墨莊漫靈》:“揚州蜀岡上大明寺平山堂前,歐陽文忠手植柳一株,人謂之‘歐公柳’,公詞所謂‘手植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者。” [5]“文章”二句:《宋史·劉敞傳》:“歐陽修每于書有疑,折簡來問(劉敞),對其使揮筆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據歐陽修《集賢院學士劉墓志銘》:劉敞于仁宗至和三年(1056)出知揚州。因稱為文章太守。[6]鐘:酒盅。[7]衰翁: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是年剛四十,現已年近五旬,所以自稱“衰翁”。況歐陽修長劉敞十二歲,故以自稱。(一般說來,歐陽修是于豪放之中見沉著的,這是他的基本特色,可是當他豪放多于沉著之時,他的豪放就表現得有一種疏朗飛揚的意態。這首詞里,雖然他也有感慨,但卻寫得很有瀟灑飛揚之致,這一點正是后人所謂“疏雋開子瞻”的地方。)
[解讀鑒賞]
我們前面在講馮延巳詞時,曾引過馮煦“上翼二主,下啟晏、歐”的話,說馮延巳詞開北宋一代詞風。馮、晏、歐三家詞的風格、意境確實很相近,其主要緣故在于他們都能掌握運用詞之“要眇宜修”的特質,而且都能在無意之中結合了自己的學問、修養與襟懷,從而傳達出深隱幽微、含蓄豐美的意境。不過,由于各自性格稟賦、身世經歷的不同,他們在相似之中又各具風貌:馮延巳是在纏綿郁結中表現了熱情摯烈、殉身無悔的執著精神;晏殊是于圓融溫潤之中表現了情中含思的理性觀照;而歐陽修則是在豪宕沉摯、抑揚唱嘆中表現出一種遣玩的意興。
一個人的心靈本質及性情稟賦在終日飽食安睡、無所用心的平靜生活里,是看不出來的,只有當他真正體驗到人生多艱,真正經歷過劫難憂患之后,才會顯示出來。中國封建社會為有志之士提供的唯一出路就是做官。北宋帝王是比較信任與依賴文人士大夫的,而且北宋的政治環境也相對寬松,這就使得士大夫們有了實現個人政治抱負的憧憬以及實踐的勇氣;然而,北宋帝王又故意在士大夫中間造成相互牽制的局面,努力使個體平庸化,這就使得有理想、有才華的士大夫備受壓抑,屢遭挫折,素志難酬。這正是歐陽修、蘇軾一類渴求在仕途上有積極作為的宋代士大夫們的共同悲劇。與晏殊相同的是,歐陽修也曾官至參知政事,相當于副宰相。然而不同的是,歐陽修的仕宦之途卻極其曲折坎坷。人一生中究竟會遇到什么兇吉禍福,這誰也說不準,但當禍患臨頭時,你的反應和態度卻是可以自己掌握和主宰的。歐陽修就是以一種風趣詼諧的態度,一種賞玩、驅遣的豪興來對待他一生屢遭詆毀貶謫的不幸。這或許不算是最佳的方式,但至少是使他不至于被憂患災難所傷害的正確選擇之一。這一特點在他的詩、文中隨處可見。他曾不無解嘲地自取別號為“醉翁”,在貶為滁州太守后所寫的《醉翁亭記》中,他自敘與客人攜酒而游的情形:“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又說“人隨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他自有其獨游之樂,即使與他同游之人也并不了解他這種情趣他在同一時期所寫的《豐樂亭游春》詩說:“春云淡淡日輝輝,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籃輿酩酊插花歸?!笔钦f你若到豐樂亭來游春賞花,在路上碰到一個坐著小竹轎子、喝得酩酊大醉、頭上插滿鮮花的人,那就是我——當地太守歐陽修。晚年他又自號為“六 一”,他說:我有琴 一張、棋一局、酒一壺、書一萬卷、金石佚文一千卷,以我一老翁,老于此五物之間,故自號“六一”也。多么風雅的意趣,多么豪爽的情味。在歷盡挫傷憂患之后,他不但沒有沉溺于憂患悲哀之中,反而卻從中獲得了某種足資賞玩的樂趣,這真是古之圣賢才具有的修養。
北宋士大夫最可貴的品質之一是在逆境中始終保持樂觀的態度與進取的精神。北宋帝王重用、信任文人士大夫,特別有意識地從貧寒階層選拔人才。這一大批出身貧寒、門第卑微的知識分子能夠進入領導核心階層,出將入相,真正肩負起“治國平天下”的歷史使命,完全依靠朝廷的大力提拔,因此他們對宋王室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即使仕途屢遭挫折,也此心不變。這是他們樂觀態度與進取精神的基礎所在。歐陽修一生因堅持自己的政見、積極參與朝廷的政治變革而屢屢遭受罷黜貶謫,有些人在朝的時候,還能慷慨激昂、主持正義,一旦受挫下野,就立刻牢騷滿腹、傷感無已,甚至變作一副可憐相,卑躬屈膝,賣身求榮。歐陽修在挫折之中也難免有牢騷怨言,仕途的奔波使歐陽修與友人有了更多次的分離與重逢,每次的重逢都必將牽動內心的諸多感慨,《采桑子》說:“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風清。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鬢華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里聲?!薄笆?一別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話衰翁。但斗尊前語笑同。”這“白首衰翁”中包含了多少的挫折磨難。挫折失意時難免會有頹喪,不過,歐陽修總是不愿意消沉下去,同時也以這樂觀的態度鼓勵友人,“尊前語笑”可以撫平彼此心靈的創傷。在回顧了“憂患凋零”的坎坷歷程之后,勸慰友人說:“華鬢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里聲。”歐陽修不是在以酒色麻醉自己,而是在困境中鼓勵自己與友人再度奮起。《宋史·歐陽修傳》稱其“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阱在前,觸發之不顧。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氣自若也?!睔W陽修初次被貶官到夷陵,生活在“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的艱難環境之中,卻依然堅定地相信“野芳雖晚不須嗟”(《戲答元珍》);再次貶官滁州,出現在《豐樂亭記》、《醉翁亭記》中的與民同樂的太守歐陽修,仍然是對仕途抱有相當的信心。自滁州移鎮揚州,歐陽修曾據蜀岡筑平山堂。后來歐陽修回到朝廷,友人劉敞出知揚州,歐陽修填寫過一首曠達樂觀的《朝中措·平山堂》為他送行,充分體現了歐陽修的個人氣質,詞說:“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痹~中所描述的是自己當年在揚州任上的豪縱形象。與詞人這種開闊澎湃的心胸相適應,是眼前的一覽無際的“晴空”,遙望可見的“山色”。“文章太守”的“揮毫萬字”、“一飲千鐘”之豪情,是一種極度自信的表現?!八ノ獭痹圃?,潛含著不伏老的倔強與疏放。表現在詞中的個人品格,與《醉翁亭記》氣脈相通。后來,蘇軾過平山堂,有感而發,寫了一首《西江月》,說“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對歐陽修的豁達樂觀仰慕不已。歐陽修還曾寫信給同時被貶的難友尹師魯,相約到貶謫之地后不要說一句“戚戚之辭”。這種胸懷素養和興致情趣,也同樣表現在歐陽修描寫山川景物的小詞中。在創作上,他常常是不寫則已,一寫起來就一發而不可收。他的《漁家傲》詞,兩組共24首,寫盡了從正月到十二月各種風光節物的美好;他的一組《采桑子》共10首,每一首開口就是“西湖好”,但各首內容并不重復,自稱為“聯章體”,直把西湖一年四季、朝夕陰晴中的好處“歌遍徹”。那份“人生自是有情癡”的程度,絲毫不遜于縱情享樂的李后主。所不同的是歐陽修那種“無奈情多無處足”的奔放中,隱然有著一段“憂患凋零”、“聚散苦匆匆”的深沉慨嘆。下面我們就來看看這組《采桑子》中的兩首——
第四首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欄干盡日風。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第十首
平生為愛西湖好,來擁朱輪,富貴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觸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
詞中的西湖并非今日杭州之西湖,而是在當年的潁州(今安徽阜陽西北),現已找不到它的舊跡了。歐陽修43歲時曾被貶出知潁州。他很喜歡這里的風景,發誓將來告老還鄉還回此地定居。這以后,他又歷盡人世滄桑、宦海波瀾,終于在他65歲時辭官隱居,實現了他來西湖終老的夙愿。這組詞就是他晚年定居潁州后,用民間通俗鼓子詞的形式寫的。詞前還有一段念語,限于篇幅,文中不作講解,可參見本章選注部分。我們要講的是這組詞中的第四和第十首。詞的前三首,歐陽修寫出西湖春夏云水之間,“綠水逶迤,芳草長堤”、“百卉爭妍,蝶亂蜂喧”這一番美不勝收的景象。這些確實很值得歌詠和贊賞,但接下去的第四首,就需要有一份會意了——“群芳過后西湖好”,此句所含的會意是難以言傳的。這組詞凝聚著作者二十多年的人生體驗,讀這類小詞往往比看那些滿紙仁義道德的大塊文章更能使人感動。前輩詞人顧隨先生曾認為,歐陽修雖在古文、詩歌方面開了一代風氣,但能夠使我們更真切地理解、認識歐陽修之心性、品格和為人的,卻是他的詞。一般人只會欣賞那萬紫千紅,如繡似錦的繁花,可歐陽修卻認為“群芳過后”、“狼籍殘紅”、“飛絮濛濛”中的西湖依然是美好的?!袄羌笔橇鑱y之意。滿地落英,雜亂不堪,滿目楊花,一片迷濛,這種美不是所有人都能獲得的視覺上的感受,是通過心靈深處的體悟方能領略到的,這是失落之中的惆悵,是寂寥之中的迷茫。正如五味之于眾口,有人嗜咸,有人嗜酸,還有人獨能于苦澀中品得一份甘甜。“群芳過后西湖好”,這是經歷了怎樣的人生五味之后才能道出的一句話。魯迅說:沒有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一個無愧于“人生”二字的人,最重要的是看他是否能夠忍耐失落和寂寞。你平生經過多少摧傷和苦難,別人不了解,不理解,而你自己一定要了解,而且要能夠擔荷和忍耐,這是做人非常重要的條件。歐陽修不僅認識了,忍耐了,還從中領略到一份“垂柳欄干盡日風”的意趣。在繁花似錦、游人如織的時候,你往往無心顧及楊柳微風的存在;只有當“群芳過后”,“狼籍殘紅”,“笙歌散盡游人去”之后,你才會恍然發現那樓前欄干之外,微風依依吹拂著長長的柔條的那一種搖曳蕩漾的美妙姿態。這也正是歐陽修為文、為詩、為詞,乃至為人的又一特色。即如蘇洵在《上歐陽內翰書》中曾經贊美他的文章有“揖讓進退”的姿態美,好比一個人在盛典禮儀中的舉手投足都極富有自然得體、瀟灑有致的美感一般。只有具備了這樣的感情姿態和風范修養的人,才能在人生盛衰、榮辱、進退、得失的變遷中坦然自處;才能在“始覺春空”的徹悟之后,從容地“垂下簾櫳”——收拾起那一份用以欣賞“芳草百卉”、“急管繁弦”的春情,以一種新的心境不失時機地轉而欣賞那“雙燕歸來細雨中”的另一番情味。而這份“始覺春空”與“雙燕歸來”中的思致與情味,與晏殊的“滿目山河空念遠”、“似曾相識燕歸來”何等相似。一般而言,對“空”的覺悟和體認,是人生較高層次的修養。佛家的小乘也講“空空”,即從有到無,由盛到衰,所謂四大皆空。那是一種滅絕了情欲的“空”。而古代人物如晏、歐者,他們認識了“空”,則是要將“空”念遠、“空”傷春、始覺春“空”的一懷春情保留下來,暫且收拾、珍藏起來,轉而還要以依然多情的興致去“憐取眼前人”,去欣賞眼前景。不過,歐陽修的欣賞與遣玩,不是對那種膚淺歡樂的追逐,而是透過對悲慨的排遣而轉為欣賞的。天下自其可悲者而觀之,事事皆有可悲之處;而自其可樂者而觀之,則事事也皆有可樂之處。歐陽修的特色,是他善于從人生悲慨之中去尋求賞玩的歡樂,同時又能以賞玩的歡樂來驅遣人生的悲慨。當年陶淵明與影為伴獨游暮春時,大自然景物的美好與世無相知的悲哀交織在一起,使他感到“欣慨交心”(《時運》);如今歐陽修也是滿懷“欣慨交心”之情,寫出了這組游西湖的詞。其中的第十首雖排在最后,卻是整個十首詞的全部背景,如同整幅畫面上襯底的顏色?!捌缴鸀閻畚骱?,來擁朱輪,富貴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回想當年作為潁州太守初來西湖時,有官家駟馬朱輪的高車,有眾多前呼后擁的隨從。然而《論語》上說“富貴于我如浮云”,一切榮華富貴,一切權勢地位,一切功名利祿,全在這一俯一仰的轉瞬之間,隨著二十年的年華而化為空幻。這真是從盛到衰、從有到無的人生巨變。對這一切,歐陽修似乎早有了悟,此處不妨再回味一下前首詞中“群芳過后”“狼籍殘紅”的西湖之好,與“始覺春空”“垂下簾櫳”的意境之妙,就不難領會這“俯仰流年二十春”中的蘊涵了?!岸骸崩?,天地滄桑,人間巨變,所以他接下去寫道:“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觸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傳說漢朝人丁令威離家學道,成仙后化鶴歸來,落在華表上,面對家鄉的巨變唱道:“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壘壘?!?《搜神后記》)歐陽修雖非學道成仙,但也已飽經滄桑,深諳世道。當他暮年歸來,看到當年治下的城郭人民,舉目皆無相識,遂用此典,自比恍如隔世的遼東之鶴,借以抒發“誰識當年舊主人”的萬端感慨。二十年前,他以父母官的身份,關心、愛護、治理過這里的山山水水及父老鄉親,而如今這塊凝結著他心血生命的土地上,卻無人知曉他曾是當年、當地的舊主人。這對別人來說是一件多么令人傷心的事,當然,歐陽修也未必就不感傷。但與眾不同的是,他能以“垂下簾櫳”的姿態,收拾起那份悲傷,并以“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于主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于道上”(見前文“作品選注”中的“西湖念語”)的意趣豪興,借縱情賞玩西湖之諸般美景來排遣內心深處的悲慨。這便是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對他詞品的概括:“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由此看來,如果說晏殊詞的特色是“情中有思”的話,那么歐陽修詞的特色就是“情中有致”,即沉著的情致與遣玩的興致。
馮煦的《宋六十家詞選例言》說:“宋初大臣之為詞者……獨文忠(歐陽修的謚號)與元獻(晏殊的謚號),學之既至,為之亦勤,翔雙鵠于交衢,馭二龍于天路?!湓~與元獻同出南唐,而深致則過之?!边@話不僅概括了晏、歐在宋初詞壇上的地位,還闡明了他們與南唐詞的承襲關系。劉熙載的《藝概》也說:“馮正中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笨梢?,無論是晏殊圓融溫潤、姿態俊美的“情中之思”,還是歐陽修豪宕深沉、抑揚唱嘆的“情中之致”,都未能脫離南唐馮正中這一源頭,即都是在閨閣園亭、傷春怨別的筆墨游戲中,無意識地流露出作
者的性情、品格、理想、懷抱、學識和修養。這是北宋初年小詞發展的主流,也是詞向詩(言志)方向轉化的第一個階段。這階段始于馮正中,止于歐陽修。因此歐陽修在詞史上的地位和作用,雖不及他在詩文方面的影響顯著,卻仍不失為一道分水嶺、一座里程碑。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階段小詞的品格境界,我們再舉三首小詞為例,試作境界高下、優劣的比較。
南鄉子
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
歐陽炯(選自《花間集》)
浣溪沙
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搖云鬢佩鳴珰,渚風江草又清香。不為遠山凝翠黛,只應含恨向斜陽,碧桃花謝憶劉郎。
薛昭蘊(選自《花間集》)
蝶戀花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歐陽修(選自《六一詞》)
《南鄉子》寫的是一位年方十六歲、戴著美麗花鈿等飾物的擺渡女,她胸前露著雪白的肌膚,臉頰像蓮花一樣嬌美,耳墜的金環上穿滿了瑟瑟的珠子,彩霞般的衣服緊裹著身體,向著等待渡船的客人招手。這位女子的相貌、裝束以及佩飾雖然都很美,但她不能使人產生任何美的感發和聯想,更沒有深意在其中,因此,根本談不上有境界。薛昭蘊的《浣溪沙》寫的是江浙一帶的一位漂亮的淘金女,她頭上戴著“步搖”的首飾,走起路來隨步搖蕩,身上還飾有鳴聲叮當的玉佩,她正在春水之上淘金。沙洲上一陣風吹過,送來岸邊芳草的清香,她不為遠山而皺起眉黛,只是帶著愁恨注視著斜陽,因為她所愛的那位“劉郎”(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借指所愛之人)沒有來。這首詞寫出了一些相思懷念的情感,但表現得很膚淺,也談不上有境界。真正有境界的是后面一首歐陽修的《蝶戀花》。
歐陽修這首詞寫的也是美女,這女子也佩有美麗的裝飾,也在從事著某種勞作,但她給你的感覺與感受卻與前面那兩位擺渡女、淘金女大不相同——“越女采蓮秋水畔”?!霸脚笔且悦烂捕劽煜碌?。就連極少寫女性之詩的杜甫都承認“越女天下白”。“采蓮”又是多么美好、高尚的行為,那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具有天生麗質、獨立不倚、圣潔高雅的資質稟賦。況且“秋水”碧波,又是何等多情的場所。不僅如此,再看她的衣飾:“窄袖輕羅”,羅是多么輕盈飄逸的絲織品,用它制成的窄袖上衣,穿起來是那般的輕盈窈窕、精美纖巧,這里暗示出了一種溫馨、柔美的品格氣質。尤為絕妙的還是“暗露雙金釧”,“雙”,是美好、圓滿與多情的,“黃金”,是珍貴的。但無論是精神上的富有,還是物質上的優裕,她都沒有絲毫的炫耀,只是“暗露”:在采蓮的過程中,偶然透過窄袖才隱約閃露出來。這是一種多么含蓄、多么蘊藉、多么深沉、多么凝重的內在的魅力!相比之下,那“耳墜金環穿瑟瑟”、“步搖云鬢佩鳴珰”的擺渡女和淘金女該有多么的炫耀和淺薄。接下去,“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更是靈光閃爍的神來之筆:當她低頭采蓮,偶爾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時,一種對于美的意識突然覺醒了。在中國詩詞傳統中,臨鏡、照影的本身就帶有反省與覺悟的含義,這兩句正像白居易《長恨歌》所言:“天生麗質難自棄”,一個人驕傲是不好的,但應該意識到并且珍重自己的價值,而且還要將這種價值交托和奉獻出來。那么交托奉獻給誰呢?所以才“芳心只共絲爭亂”了。蓮藕的莖斷“絲連”與感情的思戀、思念諧音,這一語雙關的字句為本詞提供了更加豐厚的感發和聯想,這使她不知不覺沉浸于思緒紛紜的感情境界中,直到“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天光暗淡之際,她才恍然注意到“不見來時伴”了。那些類似“擺渡女”和“淘金女”的伙伴們不知何時與她分道揚鑣了。這真是歐陽修的絕妙之處,它妙就妙在這“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的境界,與“群芳過后”“狼籍殘紅”、“城郭人民,觸目皆新”的境遇同樣令人感傷悲慨。然而這正是一個想完成自己、實現自身價值的人所必須經過的一種孤獨、寂寞、失落、悵惘之境界。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在認識到“空念遠”、“空悵惘”之后,也毅然地“垂下簾櫳”,從容冷靜地應對:“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她唱起離歌,搖起歸棹,漸漸向彼岸駛去,歌聲帶著她的追尋和悵惘彌漫在一望無際的江面上……
古人說“觀人于揖讓,不若觀人于游戲”。一個人的品格、氣質、姿態和風范,往往不是在那種有心表現、循規蹈矩的程式化禮儀中看得出來的,更多的是流露在他們忘情而無心的游戲之中。同樣以游戲的筆墨寫美女、美貌、美服、美飾,歐陽修筆下的采蓮女與那兩位“笑倚江頭招遠客”、“碧桃花謝憶劉郎”的擺渡女、淘金女比起來,其風格確實有很大的不同。而風格即人格,詞品即人品,唯有一代儒宗如歐陽修者,才能為此詞;也唯有以“境界”、以“在神不在貌”為標準者,才能賞此詞。
[閱讀思考]
1.同是寫離愁別緒、傷春悲秋的歌詞之詞,歐陽修的小詞與晚唐五代的“花間詞”有什么不同?
2.你理解王國維所說“詞以境界為最上”,“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的含意嗎?請閱讀晏殊與歐陽修的小詞,深入體會王國維所說的“神”與“貌”在這些詞中的所指,以及這些詞中的境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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