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枉法圖財》解說與賞析
在創作《金瓶梅》的過程中,作者借用了一些前人文學作品中的內容。本段中苗青謀財弒主的故事即移植于《百家公案全傳》 (以后的刻本通稱 《龍圖公案》或《包公案》) 里的“港口漁翁”。我們從作者對這一故事的改編移植,頗能看出作者巧妙地使引文切合自己意圖的良苦用心。“港口漁翁”屬公案類小說。公案小說實為后世偵探小說、推理小說的前身,只是當時沒有私家偵探,案情由官吏和捕快來偵破,所以這篇故事主要圍繞如何偵破謀財害命一案來展開,表現的主旨是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而《金瓶梅》將故事拿來后,敘述的重心放在命案發生后西門慶的貪贓枉法,結局自然與“港口漁翁”完全不一樣了。作者并將此案下牽市井奸婦,上連朝廷權臣,著重反映了朝政的腐敗,社會的黑暗,地方官吏的橫行不法。在那樣的社會里,只要你有錢,自然會“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任你潑天大般命案,只要行了人情,自會消災免禍,而秉公執法的官吏如曾孝序輩就只配被貶謫流放。這些新增的內容與移來的故事合為一體,并成功地溶入了全書的創作中。在這個故事的發展進程中,“王六兒說事圖財”一節寫得尤為神情畢肖。王六兒原是王屠的妹子,出身貧寒,嫁了個市井小人韓道國,也是家無余財,還賃著人家的房子住,自結識了西門慶,方手頭活絡起來。這下見只要與西門慶說個人情,白花花五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就落到手中,如何不喜,遂一口答應了,根本不去考慮這個案子的利害深淺。身兼富商、提刑官雙重身份的西門慶,對此等枉法勾當司空見慣,早已輕車熟路,面對王六兒的說情,劈頭問的是“他拿了什么禮物謝你”? 當看到只是五十兩銀子時,不禁笑了。這一笑,是輕蔑的鄙夷不屑的冷笑,包含兩層意思,一笑王六兒之淺薄,“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二笑苗青護財也不看時候,想以些微銀兩換個凌遲罪名,真是太不自量了。于是,西門慶教王六兒趕快將東西送還與苗青,并點明“兩個船家現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這一句可謂點睛之筆,活現出西門慶的貪婪狡詐。表面上的一口回絕,實際上隱含待價而沽的意思,潛臺詞是: 你還是用更多的銀子來抵換自己的性命吧。這時,西門慶已完全用經商的口吻來對待這件命案了。看到王六兒去交還厚禮,西門慶卻不急著離去,猶如一個店大欺客的豪商,穩坐釣魚臺,單等魚兒咬鉤。果然,苗青沉不住氣了,“寧可把二千貨銀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立馬讓王六兒拿帖復到房里再求,只望寬限幾日。西門慶見小小一個回合,就降伏了苗青,于是發話:“且寬限他幾日拿他,教他即便進禮來。”這真是赤裸裸的索賄行徑。贓官要賣法,死囚要活命,一場骯臟的罪惡交易在一個淫婦顛來跑去的攛掇中完成了。
口頭達成了協議,還要實施。“受賄”和“審案”就是實施的過程。讓我們來看看封建社會里貪官受贓的高明手段。“受賄”一節分為兩層,一是苗青給西門慶送銀,一是西門慶與夏提刑分贓。比較這兩段文字,很有點意思。先看行賄手法。一個是“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壇內,又宰一口豬……抬到西門慶門首”;一個是“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食盒內……西門慶隨即差玳安拿食盒,還當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元宵剛過,酬酢未了,正好借送酒贈食作掩護。四個酒壇抬來,一副食盒送去,兩個貪官狼狽為奸,一千兩銀子均分,回想當年西門慶謀娶李瓶兒時,箱籠衣柜是乘月黑風高從墻上傳遞,那三千兩金銀不也是用兩架食盒在大白天抬過來的?書中常說“要得富,險上做”,西門慶則是險中求穩,掩人耳目,萬無一失,前后二事的手法,如出一轍。再看行賄時間,一個是“約掌燈以后”,“須臾西門慶出來,卷棚內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一個是把夏提刑遨到家來,在卷棚內二人對飲“慢慢斟勸”之時。西門慶心里清楚,做這種罪惡勾當自然愈秘愈好。更有趣的是兩人在受銀時都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辭。西門慶說:“你這件事情,我也沒好審問哩。……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夏提刑則是說:“既是長官見愛,我學生再辭,顯得迂闊了。盛情感激不盡,實為多愧。”為了“讓你放心”,為了不“顯得迂闊”,五百兩銀子才分別裝進了各自的腰包。兩個貪官沆瀣一氣,接受賄賂還要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這真是作者“婉而多諷”的高明之筆,一下刺穿了黑暗官場上蒙著的虛偽面紗。從受賄開始,西門慶和夏提刑實際上就成了苗青的同案犯,處處為苗青開脫,直至縱其潛逃,自是題中之義。
苗青一案引出曾孝序被黜,宋盤繼任山東巡按御史。接著是西門慶迎請宋巡按,當時哄動了東平府,抬起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得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由此,西門慶聲望更為顯赫。不久,西門慶又趁東京獻壽之機,拜在蔡京門下做了干兒子,對西門慶來說,這真是莫大榮耀。不過西門慶并不貪戀上國風光,京都宴樂。他獨宿孤眠,一生不慣,寄居客下,諸事拘泥,于是歸心似箭。回到清河以后,作者并沒有立即展開他家庭中潛伏著的各種危機、矛盾,卻去描述了兩樁相對來說有獨立意義的故事,而且內容都是樂善好施。
前文苗青的故事移植于公案小說,這段“西門慶周濟常時節”同樣也成了后世戲曲藝術家移植的對象。如清代有名的子弟書作家韓小窗就曾據此創作了“得鈔傲妻”與“續鈔借銀”。按說這一節只能算是《金瓶梅》中一段小小的插曲,它之所以受到后世藝術家的喜愛和矚目,就在于它真實描摹和調侃了世態人情。常時節除了幫嫖貼食之外別無謀生技能,而且他幫閑本領遠不及應伯爵,故房租繳不出,連正經的一日三餐也難以維持,冬將近而寒衣尚無著落,這樣一本難念的苦經向誰訴說;更要命的是每日被老婆聒絮埋怨,其困苦難堪之狀可想而知。但事情有了轉機,不僅買房有了依靠,而且討得了十二兩一大包碎銀,如何不使他喜出望外?有了錢,頭也抬了起來,腰板也直了,于是演出了一幕“得鈔傲妻”的小戲。作者對常時節在老婆面前之“傲”,寫得精采而有分寸。因前頭屢次寫了他老婆的潑悍和他在老婆面前的怯懦,有了這因錢而起的潑悍與怯懦,常時節得鈔之傲就映襯得格外鮮明。當常時節“袖著銀子,歡的走到家來”之時,他想的或許是與老婆商量著如何使費,沒料到剛剛進門,就遭到一頓劈頭劈臉的好罵。有了錢,自然就趕走了怯懦,常時節胸有成竹,待老婆發泄完了,輕輕把袖里銀子摸將出來,打開瞧著道:“孔方兄,孔方兄! 我瞧你光閃閃響噹噹的無價之寶,滿身通麻了,恨沒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來時,不受這淫婦幾場合氣了。”常時節覺得用這略帶幽默的嘲弄還不解氣,接著又說,有了銀,“再也不和你鬼混了”,要別處過活去。等老婆回過神來,由酸臉變成笑臉時,他的笑臉反變成了冷臉,索性對老婆的小心賠笑來個不瞅不采。此時,常時節的“傲”已發揮到了極點,直到他老婆傷心得掉下淚來,他的怨氣方算出盡,斂起了傲容。從整段行文來看,作者無意將常妻描摹成一個悍婦,更無意將常時節寫成一個寡恩刻薄的小人,所以看完這一幕,我們在可笑之余,不禁會對這兩個市井間的小人物浮出可憐之情。對常妻,正如常時節所想:“婦人家也是難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得。”而對常時節拿著乞討來的銀子在妻子面前炫耀,并無一絲羞恥感,我們也實在感到驚訝,驚訝之余,更覺得這類幫閑卑賤靈魂、淺薄見識之可憐。“得鈔傲妻”的點睛之筆是常時節傲妻之后的買衣過程。總共十二兩銀子,卻化了六兩五錢買了一大堆綢綾襖裙,而且是因“看了幾家,都不中意,只買了”這些,真是當時所謂“家無擔石之儲,恥穿布素”(《巢林筆記》)社會習尚的寫照!
作者曾以贊賞的口吻說西門慶“仗義疏財,救人危難”,這一點在西門慶身上確實得到了體現,這可能也是作者對以往“壞人無往而不惡”的寫作習慣進行挑戰的一種表現。“周濟常時節”就是寫他對朋友的照顧之情。應當說,他對常時節的這番照顧考慮得是很周到的,先是給了十二兩銀子以應急需,后來代付了三十五兩買房錢,余下的十五兩,又叫他開個小本鋪,以供日常盤費。其時,西門慶早已當了官,又拜在蔡京門下做了義子,但他在周濟常時節時,并未有居高臨下的神情,這也是難能可貴的,而且,他也不存有日后圖報的意思,這就與緊接著的修廟印經不一樣了。西門慶施舍五百兩銀子重修永福寺,出資三十兩印經散發,目的不僅在于為自己和家庭祈福,更為了以行善來抵銷他自己也承認的行惡,正如他對月娘所說: “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當然,這段話也包含了他對封建禮教秩序和尊卑等級的公開蔑視,后文寫他色膽包天到“世代簪纓”的招宣府去奸占林太太,就是這段話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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