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派詩群·辛笛·手掌》新詩鑒賞
形體豐厚如原野
紋路曲折如河流
風致如一方石膏模型的地圖
你就是第一個
告訴我什么是沉思的肉
富于情欲而蘊藏有智慧
你更叫我想起
兩頰叢髭一臉栗色的水手少年
粗獷勇敢而不失為良善
咸風白雨闖到頭
大年夜還是浪子回家
吉卜賽女兒慣于數說你的面相
說那一處代表生命與事業
又那一處代表愛情與旅行
她編造出一套套宿命的故事
和二月百囀的流鶯比美
無非想賺取你高興中的一點慷慨
你若往往當真
豈不定要誤事
我喜歡你剛毅木訥而并非順從
在你中心
擺上一個無意義的不倒翁
你立刻就限制他以行動的范圍
灑上一匙清水
你立刻就凹成照見自己的湖沼
輕輕放下你時可以壓死蚊蚋蜉蝣
高高舉起你時可以呼吸全人類的熱情
惟一不幸的 你有一個“白手”類的主人
你已如頑皮的小學生
養成了太多的壞習慣
為的怕皮肉生繭
你不會推車搖櫓荷斧牽犁
永遠吊在半醒的夢里
你從不能懂勞作后甜酣的愉快
這完全是由于驕縱
從今我須當心不許你更壞到中邪
被派做風魔的工具
從今我要天天拼命地打你
打你就是愛你教育你
直到你堅定地懷抱起新理想
不再篤信那十個不誠實的
過于靈巧的
屬于你而又完全不像你的
觸須似的手指
這首詩取材相當平凡,但讀后使我們對這種“平凡”感到“陌生”。這是為什么呢?艾略特在談到龐德的詩時說過這樣的話:“我不得不承認我對他所說的很少感興趣,只對他說的方式感興趣。這并不是說他言之無物,因為言之無物的方式不會使人感興趣”。大師的這段話啟示我們:詩歌作為詩人內在生命的瞬間顯形,重要的不是詩人涉足的題材區域,而是對這種題材的重新發現,重新洞徹。
辛笛的《手掌》,不求幻境的幽邃,但求生命意志的灌注。手掌在這里,已經脫離了生理學上的意義,而成為一種精神現象,一種被詩人審視的準客體。詩歌一開始,就進入了內省活動,這種內省是伴隨著對客體的細致觀察一道進行的。“形體豐厚如原野/紋路曲折如河流/風致如一方石膏模型的地圖”。手掌被突兀地放大,塊壘嶙峋、浩浩蕩蕩地逼近過來,形象的直覺性中浸透了抽象的理性精神,這是創造的力的根源,是“沉思的肉”。接下來,詩人用了離形以盡意的方式,使手掌成為和人并置的獨立的生命現象:一個兩頰叢髭一臉栗色的少年水手,歷盡艱辛仍不失驍勇良善,闖蕩天涯仍不忘生命的根。這個意象與前面的三個意象不同,它完全擺脫了具體形態的可擬性,而抓住了兩種物象的精神品格進行互相滲透,更深地把握了形象的本質。這樣一來,有具體的形似,有抽象的神似,手掌就靈動起來,逼真而超詣。有了這種雄麗并存、虛實相映的氛圍,下面,詩人索性將手掌作為一種人格來寫, “他”自信而清醒,不輕信宿命,“剛毅木訥而并非順從”,在平凡的日子默默貢獻,在生死關頭“他”凝聚了全人類的熱情,像一面英勇的戰旗。這是此詩的前兩節,完成了一種肯定。
第三節,詩人開始一種否定,一種批判。這是對一種人生態度的否定,更是對一個階級的批判。這種否定和批判不是用措辭激烈的議論,而是緊緊附著在手掌的形體特征、行為特征上進行的。這就避免了浮泛和空洞,而顯得更為剴切、更為犀利。作為進步的知識分子,詩人在這里的內省精神達到了高峰,他警示自己,生命的不斷升華,是必須經過艱辛的精神歷程的。對手掌這生命的象征來說, “從今我要天天拼命地打你/……直到你堅定地懷抱起新理想”。詩人的審美對象緊緊限制在“手掌”上,所以,他竟將手掌之上的指頭作為手掌的對立面來寫,說它們是“十個不誠實的/過于靈巧的/屬于你而又完全不像你的/觸須似的手指”。這樣寫,使得詩歌更集中、更單純已屬第二義的問題,重要的是,手掌與手指形成強烈的對比:一個是“剛毅木訥”,一個是“不誠實而過于靈巧”;一個是“形體豐厚”的力,一個是孱弱的“觸須”。這是兩種生命形態的對比,也是一個整體生命內部的自相格斗與排斥。
這首詩短短的二十余行,單純的一個形象,卻充滿了“理解你自己,打敗你自己,更新你自己”的思辯力量。我們細讀這首詩就會體會到,意義的成形、成境、成理,幾乎全是仰仗于形式而構成的。我們感到了形式的生命,意義也就蘊于其中了。詩歌的勝利,確如艾略特所言,不在你說什么,而在于你怎么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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