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詩群·丁當·房子》新詩鑒賞
你躲在房子里
你躲在城市里
你躲在冬天里
你躲在自己的黃皮膚里
你躲在吃得飽穿得暖的地方
你在沒有時間的地方
你在不是地方的地方
你就在命里注定的地方
有時候饑餓
有時候困倦
有時候無可奈何
有時候默不作聲
或者自已動手做飯
或者躺在床上不起
或者很衛生很優雅地出恭
或者看一本傷感的愛情小說
給爐子再加一塊煤
給朋友寫一封信再撕掉
翻翻以前的日記沉思默想
翻翻以前的舊衣服套上走幾步
再坐到那把破木椅上點支煙
再喝掉那半杯涼咖啡
拿一張很大的白紙
拿一盒彩色鉛筆
畫一座房子
畫一個女人
畫三個孩子
畫一桌酒菜
畫幾個朋友
畫上溫暖的顏色
畫上幸福的顏色
畫上高高興興
畫上心平氣和
然后掛在墻上
然后看了又看
然后想了又想
然后上床睡覺
“你” 的行為、情感、心態、思維軌跡都非常正常。我每天都和 “你”同樣活著。同一文化中大多數人都這樣活著。詩人以不動聲色的筆觸寫下這一切,當它們在白紙上漸漸顯形的時候,我們突然感到 一種“不正常”。這種現象上的正常和本質上的不正常就這樣形成一種悖謬的力量,向度相同的意象拼命朝著它們相反的方向運動著,構成此詩的反諷張力場。
這首詩外松內緊,現代人的焦慮、不安全感、麻木呆滯感,在這里纖毫畢露。如果說任何沖動都有激發焦慮的潛在勢能的話,那么,被遏制的沖動就是焦慮無限膨脹的過程。這是一種困獸般的生命體驗,它不是源于對世界的敵意,而是源于對自身的失望。懂得蔑視自已的人,一定是那些為靈魂而哭泣的人,換句話說,是那些生命不會死滅的人! 《房子》作為此詩的標題,為我們展開了一個封閉性的難以捉摸的期待視野。在現代人尋找精神家園的世界性流浪感中,沒有比“房子”更教人關注的意象了。但是,“你”躲在房子里,躲在自己的皮囊里,并不具備實現任何意義上自控的可能性,這種躲避本身就在自足體以外生存壓迫的層面上,更加上了又一重自戀——自瀆——自毀的內在壓迫。“你”來回奔走,行為瑣屑貌似平靜,但這些瑣屑的行為不是和戈戈、狄狄在漫無盡頭的路上嗅臭哄哄的靴子,擺弄骯臟的帽子,說毫無意義的囈語一樣嗎(可參看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呵,這就是生存,這就是你“沒有時間的地方”,“不是地方的地方”,“命里注定的地方”!
但這首詩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末日感”的詩。詩人相信,某種精神深度的獲具,肯定是建立在對幻覺的絕對信賴上。這就是我們這個農業大國的知識分子性質、知識分子品格。它缺乏西方人那種來自生命底淵的悲劇感、絕望感,卻自有一脈淡然平靜的精神氣象。需要說明的是,丁當的淡然不同于古典意義上的曠達超脫,而是涉過這種淺層的“修煉”后,抵達的另一種主動尋求悖論體驗的境界。在他那里,精神成為絕對的現實,他要用“一張很大的白紙”,“拿一盒彩色鉛筆”,畫上生命的意志和繁衍的渴望。在這里,他的靈魂得到安頓。這幻覺的畫與前面的日常性行為活動構成對比,幻覺的意義竟然超過有實用目的的意義了。這才是真正的靈魂的 “房子”。但它一觸即潰的性質也是顯然的!
生存在壓迫著那些精神的自覺者,他們躲在房子里不行,躲在瑣屑的日常性排遣中不行,走投無路的人,最終躲到一幅畫里……世界啊,我該調侃你還是為你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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