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戲》簡介|鑒賞
擬話本小說集。清李漁著。清初刻本。原刻分前后二集。第一集十二回,回演一故事。書首有偽齋主人序,每回書題下署“覺世稗官編次、睡鄉祭酒批評”。覺世稗官即李漁,睡鄉祭酒即杜濬,偽齋主人待考。書前有插圖十二幅,與書中十二回故事完全相合。正文每半頁八行,每行二十字。書藏日本尊經閣文庫。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將出排印本。第二集書已佚,有些篇章散見于后出的《無聲戲合集》、《無聲戲合選》和《連城璧》中。尊經閣藏《無聲戲》共收有十二篇擬話本小說,它們是:第一回《丑郎君怕嬌偏得艷》、第二回《美男子避惑反生疑》、第三回《改八字苦盡甜來》、第四回《失千金禍因福至》、第五回《女陳平計生七出》、第六回《男孟母教合三遷》、第七回《人宿妓窮鬼訴嫖冤》、第八回《鬼輸錢活人還賭債》、第九回《變女為兒菩薩巧》、第十回《移妻換妾鬼神奇》、第十一回《兒孫棄骸骨僮仆奔喪》、第十二回《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這些小說都是作于明清易代之初,當時作者對新朝還有一定的戒懼心理,有意回避社會矛盾,投時人“喜讀閑書,畏聽莊論”(《閑情偶寄·凡例》)之所好,故《無聲戲》中有不少作品是屬于消閑解悶之作。如第一回寫一個丑男連娶三個美婦,第二回寫因老鼠盜物造成兩家鄰居男女通奸疑案,直至經官動府,第三回寫算命,第四回寫看相等等,都帶有消遣性、娛樂性。但文學作為社會生活在作家頭腦中反映的產物,它們必然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當時的社會生活,并從中表現出作家對生活的態度和評價即作家的世界觀。如第三回《改八字苦盡甜來》寫福建汀州府理刑廳皂隸蔣成,因為本性老實,安分守己,結果“在衙門立了二十余年,看見多少人白手成家;自己只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像這樣的老實人本應受到尊重,但蔣成受到的卻是污辱和嘲笑,衙門內外都叫他“蔣晦氣”,書吏門子早晨撞見他都要“叫幾聲大吉大利”,那嘲笑他的道: “不是撐船手,休來弄竹篙。衙門里錢這等好趁?要進衙門,先要吃一付洗心湯,把良心洗去;還要燒一份告天紙,把天理告辭,然后吃得這碗飯。”巧妙而深刻地反映了當時官府衙門普遍存在的貪贓枉法現象。后來蔣成去算命,算命先生被他糾纏不過,為他戲改了八字,碰巧改過的八字與新任刑廳的八字相同,在新刑廳的憐憫和提攜下,數年之內,蔣成由吏而官,竟也囊括數萬金。一個本來安分守己的吏員尚且如此,而那些如狼似虎的惡吏、貪酷成性的贓官又將如何。小說留給讀者非常廣闊的想象余地。第二回《美男子避惑反生疑》寫蔣、趙二家相鄰,因老鼠把趙家媳婦何氏的一只漢玉墜銜到隔壁童生蔣瑜的書房里,由此弄出瓜田李下一場風波,直至告到府衙。那知府“他生平極重的,是綱常倫理之事;他性子極惱的,是傷風敗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沒有一個不贏,被告沒有一個不輸到底。”開廳之后,他一聽原告的訟詞,就叫蔣瑜上去道: “你為何引誘良家女子,肆惡奸淫,又騙了許多財物,要拐他逃走,是何道理?”強逼成招。接著又傳訊何氏,見其美貌嬌姿,就大怒道: “看你這個模樣,……奸情一定是真了!”接著就是拶手動刑,就這樣主觀臆測靠一再捶楚拷打判定了蔣瑜、何氏的所謂奸情案。作者寫到這里,也忍不住站出來說話了: “看官,你道夾棍是件甚么東西,可以受兩次的?……從古來這兩塊無情之木,不知枉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積一次陰功;多用它一番,損一番陰德。不是甚么家常日用的家伙,離他不得的!”這可以說是對封建官府隨意用刑、任情斷獄的有力鞭撻。其他如第四回《失千金禍因福至》寫平民百姓秦世良的忠厚老實、輕財好義的優良品質,第七回《人宿妓窮鬼訴嫖冤》暴露妓院昧心坑人的惡劣行徑,第八回《鬼輸錢活人還賭債》勸人戒賭等等,都有不同程度的積極意義。
由于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作者在《無聲戲》中有時也表現出比較明顯的封建落后思想, 自覺不自覺地維護封建秩序,宣揚封建道德。如第一回《丑郎君怕嬌偏得艷》宣揚紅顏自當薄命,美妻該配丑夫,青年女子不論嫁與什么人,都應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第十回《移妻換妾鬼神奇》懲戒小妾醋大婦,宣揚妻妾和合;第十二回《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歌頌丫環為主人守節;第十一回《兒孫棄骸骨僮仆奔喪》表彰奴仆忠于家主。但即使在這類作品中,亦不無可取之處。如《兒孫棄骸骨僮仆奔喪》對于富家子孫爭奪家財的丑劇作了無情的揭露和鞭撻, 《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無情嘲諷了那種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兩面派行為。
論者一般認為,李漁小說的藝術價值遠遠高過它們的思想價值。李漁是戲曲名家,他一生積累了豐富的藝術經驗,并把這些藝術經驗引進小說創作之中。他認為小說與戲劇是相通的,所以干脆把自己的第一個小說集命名為《無聲戲》。他的戲曲一般具有關目新、情節奇特、結構單純而巧妙、語言淺顯通俗而富有情趣等特點,而這些藝術特點同樣也大都體現在他的小說創作之中。
故事新鮮奇特是《無聲戲》的一個顯著特色。如第二回《美男子避禍反生疑》寫趙家媳婦何氏的臥室與童生蔣瑜的書房只一墻之隔,趙家怕媳婦聞書聲而動憐才之念,特把媳婦的臥室調到前面,不想蔣瑜為了避嫌,也把書房移到前面來,結果又與何氏隔壁相鄰,這自然增加了趙家的疑心,可謂巧極奇極;誰知更巧更奇的事接踵而來:一日蔣瑜在書架上忽然發現一個漢玉扇墜,哪知這玉墜卻是趙家送與媳婦的,此事被趙家知道后,便認定蔣瑜與媳婦有奸,于是興訟到府,捶楚之下,幾成冤案;誰想巧中生巧,一日知府夫人在知府書房壁縫中發現媳婦的一只繡鞋,夫人大吵大鬧,媳婦含羞上吊, 知府百思不解,驀地恍然大悟,教家人順著壁縫拆將進去,結果拆出一個老鼠洞,并由此受到啟發,平反了趙瑜、何氏的冤案。整篇故事曲折離奇,但又入情入理,的確別具匠心。再如第四回《失千金禍因福至》不但故事奇巧,而且情節波瀾起伏,跌宕多姿:老實本分的秦世良靠借貸來的銀子出外經商,結果三次出外三次丟失血本,第一次是被強盜劫去,第二次是路人盜去,第三次是被朋友冒認了去。每次都寫得撲朔迷離,留下一個一個的疑團讓讀者去關心,去猜想,最后才有條不紊地交代出每次失銀的真正原因和來龍去脈,以及如何物歸原主,終使讀者長舒一口氣。小說寫來一波三折,變化莫測,確有不少值得借鑒的藝術經驗。
結構單純,布局巧妙,人物配置得體,是《無聲戲》的另一特色。如第四回《失千金禍因福至》寫秦世良出外經商,線索單純,一線到底;但三次出外,三次卻很不一樣,花樣翻新,構思巧妙。特別是配置了秦世芳,與秦世良相輔相成,給小說增添了不少意趣。又如第十二回《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歌頌碧蓮的守節,一方面是通過她開頭不講空話,后來毅然挑起撫孤的重擔來正面展現,一方面是借羅氏、莫氏開頭“在丈夫面前以貞潔自處,而以淫污料人”(杜濬評),到后來卻迫不及待爭先嫁人的口是心非的行為來反襯。由于對比強烈,故使碧蓮的形象異常鮮明。如果沒有羅、莫二氏,不但碧蓮形象、而且整個作品都將黯然失色。此外,與馬麟如一起出外行醫的萬子淵也配置得很巧妙,倘無此人,則無萬死誤作馬死,更難生發羅、莫的爭著嫁人和碧蓮的守節撫孤等一系列曲折復雜和趣味橫生的故事情節。
語言通俗生動,詼諧風趣,是《無聲戲》的又一特色。如第八回《鬼輸錢活人還賭債》中竺生、慶生二人眼中賭場、賭徒的一段描寫:
(二人)跟著小山走進一座亭子,只見左右擺著兩張方桌,桌上放了骰盆,三四人一隊,在那邊擲色。每人面前又放一堆竹簽,長短不齊,大小不一。又有一個天平法馬搬來運去,再不見住。竺生道: “難道在此行令不成?我家請客是一面吃酒,一面行令的,他家又另是一樣規矩,吃完了酒,方才行令。”正在猜疑之際,忽地右邊桌上二人相嚷起來,這個要竹簽,那個不肯與,爭爭鬧鬧,喊個不休。這邊不曾嚷得了,那邊一桌又有二人相罵起來,你射我爺,我錯你娘,氣氣洶洶,只要交手。竺生對慶生道:“看這樣光景,畢竟要打得頭破血流才住,我和你甚么要緊,在此耽驚受怕。”正想要走,誰知那兩個人鬧也鬧得兇,和也和得快,不上一刻,兩家依舊同盆擲色,相好如初。回看左桌二人,也是如此。竺生道: “不信他們的度量這等寬宏,相打相罵竟不要人和事,想當初伯夷、叔齊不念舊惡,就是這等的涵養。”……
竺生二人是兩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偶至賭頭王小山花園,王小山知道竺生的父親是蘇州有名的富戶,決計誘他下水。竺生雖出身富家,但從未見過聚賭和賭徒,看到這樣的人物和場面感到很新鮮,不可理解,因而產生了一些奇怪然而又很切合他們身份的聯想,而且聯想得那么自然、熨貼,像伯夷、叔齊的故事,就像古人自然撞上來的一樣。語言通俗淺顯,明白如話,而且詼諧生動,機趣盎然,頗能體現李漁小說的語言風格。
此外,人們一般認為,中國古代小說主要是靠人物的行動和語言展現性格,不擅心理刻畫,但在李漁小說中,我們有時卻能看到一些精彩的心理描繪。如第九回《變女為兒菩薩巧》寫暴發戶施達卿利心忒重,刻薄窮民,因年老無后,特向菩薩祈禱,菩薩教他散財舍施,方能得子,他求子心切,不得不照做了;但待通房懷孕之后,他又躊躇起來:
明日生出來的,無論是男是女,總是我的骨血。就作是個女兒,我生平只有半子,難道不留些奩產嫁他?萬一是個兒子,少不得要承家守業。東西散盡了,教他把甚么做人家?菩薩也是通情達理的,既送個兒子與我,難道教他呷風不成?況且我的家私也散去十分之二,譬如官府用刑,說打一百,打到二三十下也有饒了的。菩薩以慈悲為本,決不求全責備,我如今也要收兵了。
把個慳吝財主的心理活動描摹得細致入微、維妙維肖。
李漁曾說: “漁自解覓梨棗以來,謬以作者自許。鴻文大篇吾非敢道,若詩歌詞曲及稗官野史實有微長,不效美婦一顰,不拾名流一唾,當世耳目為我一新。”( 《與陳學山少宰書》)的確,李漁小說故事新,意境新,語言新,處處使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但李漁小說也有一些明顯的缺陷。比如他把戲劇創作的手法和技巧搬到小說創作中來,這雖然能使他的小說具有一定的特色,但小說畢竟不同于戲劇。故爾他的小說有時情節過于單純,重故事而輕人物,尤其缺乏必要的細節描寫。他主張故事新奇是對的,但有時過于逐奇弄巧,以至影響到作品的真實性,削弱作品的感染力。他的小說語言通俗、流暢、生動、詼諧是好的,但有時也不免失之于輕佻庸俗。所有這些,都在不同程度上損害和限制了李漁小說的思想藝術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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