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用韻《點眼》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依倨】
作詩點眼,猶之畫龍點睛。詩無眼則佳處不見,龍無睛則神采皆失。故學詩者既知煉字造句矣,又不可不知點眼之法。眼要挺要響,用實字則挺,用動字則響,全在下筆之時,細細揣摩。五言詩之點眼在第三字。七言詩之點眼在第五字。(劉公坡《學詩百法》)
【詩例】
春夜喜雨
杜甫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解析】
作詩點眼之說,源于宋代詩話。宋人推重唐詩,多從技巧上進行探究,他們對唐詩的句法、字法進行研究,總結出了“句中有眼”的創作經驗,并以此為指導,主張作詩要煉字煉句,善于“點眼”,才能如畫龍點睛一樣,使全詩富有神采。正如宋人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所云:“詩句以一字為工,自然穎異不凡,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對律詩而言,則以五言之第三字、七言之第五字為句中點“眼”之處,在選擇用字時尤須著力。宋人呂本中在《呂氏童蒙訓》 中曾強調: “七言詩第五字要響”,“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并解釋說:“所謂響者,致力處也。”蓋五言的第三字、七言的第五字均為綰合上下句意處,故尤應致力。魏慶之作《詩人玉屑》一書,在卷三、卷六、卷八中再三重申了“句中有眼”之說。如卷三引用了 《冷齋夜話》 中對“句中眼”的議論,卷八又舉例作了說明:“‘句中有眼’:汪彥章移守臨川,曾吉甫以詩迓之云: ‘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里近題詩。’先以示子蒼,子蒼為改兩字云: ‘白玉堂深曾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迥然與前不侔。蓋句中有眼也。古人煉字只于眼上煉,蓋五言詩以第三字為眼,七言詩以第五字為眼也。”
由此可看出宋人對 “句中有眼” 的強調與高度重視。要點好句中“眼”,就必須煉字煉句。
在煉字煉句方面,宋人最推重杜詩,因杜甫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為志,其詩多苦吟而就,遣字造句最為警策,故宋人強調點“眼”之說,亦多舉杜詩為例。宋代阮閱《詩話總龜》(卷二十)云: “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詰。”這里,試以杜詩為例,略作解析:
先看杜甫的《春夜喜雨》,“野徑”一聯中的“云”、“火”二字為五言點實字眼。此詩系杜甫移居成都浣花溪畔草堂后作。全詩緊扣詩題“春夜喜雨”四字展開,首聯贊春雨之及時,頷聯狀春雨潤物之功,頸聯寫雨中夜景。這一聯承上啟下,至為關鍵。作者以“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畫出了一幅春郊夜雨圖。上句于“野徑”、“俱黑”之間著一“云”字,寫出烏云籠罩四野,一片漆黑之狀,以見出雨意正濃,足以潤透田野萬物;下句于一片漆黑之中點出了江船上“獨明”的漁火,這個“火”字與黑壓壓的 “云”形成了明與暗、小與大的對比,二者相互映襯,相反相成,“云俱黑”方顯出 “火獨明”,而一點 “火”光更能反襯出籠罩四野的烏“云”。這句中的一個“云”字、一個“火”字乃全句點睛之處,這便是用實字點眼的例證。由這一聯的春郊雨景,作者抒發了“花重錦官城”的美好愿望,使喜雨之情達到了高潮。
杜甫有《為農》詩,“圓荷”一聯中的“浮”字、“落”字為五言點動字眼。《詩人玉屑》(卷六)引《呂氏童蒙訓》云:“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浮”字、“落”字是響字也。”此篇亦作于成都,詩中寫出作者定居浣花溪畔后生活暫時安定的喜悅閑適之情。“圓荷”二句承上聯中的“煙塵外”而來,寫遠離戰亂之地的江村景物之佳美,下啟 “卜宅”、“為農”之意。“圓荷浮小葉”是江上景象,著一“浮”字便見出江波不興的靜態;“細麥落輕花”是田野之景,著一“落”字亦見出田野無風時的一片靜謐,惟有細麥之花在輕輕地落下。這兩個動詞的運用實際是以動襯靜,更加突出了江村的閑適與安寧,從而托出了詩中美好的意境,引出了作者卜居于此的愿望。這是以動字點眼的例證。
《閣夜》是一首七律,“五更”一聯中的“聲”、“影”二字為七言點實字眼。此篇是杜甫寓居夔州西閣時夜中所作,當時國內戰亂未已,蜀中亦不太平,杜甫以此詩寫出了自己憂念國事的沉重心情。其中“五更”一聯,上句寫五更夜盡之時,聽到了軍中悲壯的鼓角聲,是就聽覺著筆;下句寫三峽之中,江水湍激,星空倒映,隨波濤而動搖的景象,是就視覺著筆;古人有所謂星河動搖象征有戰爭的說法,故此處寫江中夜景,暗喻戰爭未已。作者用一個“聲”字傳出所聞,一個“影”字傳出所見,使人仿佛置身于那戰鼓聲聲、動蕩不安的情景之中,體會到了詩人在戰亂年代的內心感受。故蘇軾云: “七言之偉麗者,杜子美之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爾后寂寞無聞焉。” ( 《東坡題跋》)
再舉一首七律,《返照》中第二聯的“翻”字、“失”字為七言點動字眼。此詩亦作于夔州,第二聯寫的是雨后黃昏時的長江景象。“返照入江翻石壁”言夕陽返照之下,石壁的影子倒映江中。作者用一個“翻”字寫出了江中石壁倒影如翻的景象,準確傳神,極為警奇。下句“歸云擁樹失山村”,寫黃昏時光線漸暗,云霧繚繞于樹間,漸漸已辨不清江村的輪廓。作者用一個“失”字,傳出了小山村在暮色中漸漸消失在云霧樹叢之中的情景。此句中的一個“翻”字、一個“失”字乃為全詩的傳神之筆。故《詩人玉屑》(卷六)云: “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 ‘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 ‘翻’ 字、‘失’ 字是響字也。”
以上數例,證明宋人的點眼之說確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眼”即畫龍點睛之處,“詩眼”則指詩句中的傳神之筆,唐詩中的不少傳神之筆并非都在五言的第三字或七言的第五字上,唐人作詩時更不是先寫好詩句再專門尋字點“眼”。因此,所謂“句中有眼”不過是后人對唐詩中傳神之筆的體會罷了,若將詩眼硬定于某句某字上,則不免失于呆板。故后代詩論家對宋人的點眼之說尚有異議,如清人陳余山在《竹林答問》中曾論及此事:“問:《詩人玉屑》謂‘古人煉字,只于眼上煉,五言詩以第三字為眼,七言詩以第五字為眼’。然否?答:煉字無定處,眼亦無定處。古今豈有印板詩格邪?”這個回答頗為精彩!故對宋人點眼之說可以借鑒,但不可絕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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