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解說與賞析
曾樸
《孽海花》與《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老殘游記》被統(tǒng)稱為晚清四大“譴責(zé)小說”。它以不足三十萬字的篇幅,塑造了二百多個人物,其中幾乎全部人物都能在生活中找到相應(yīng)的原型,這是該書的一個重要特點。在該書底稿第1冊的最后幾頁上,有作者手擬的一份人物名單,都是當(dāng)時的真實人物。可以肯定,小說中的男主人公金汮(字雯青)的生活原型是洪鈞,女主人公傅彩云的生活原型便是名噪一時、曾作過洪鈞之妾的名妓賽金花(趙彩云)。這部書的頭兩回一問世,便在當(dāng)時社會上引起轟動,除了該書涉及到人們共同關(guān)心的重大歷史事件和藝術(shù)上的成功外,其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寫了“真人真事”。小說以金、傅的婚姻故事為主線,敷演了自同治初年至甲午戰(zhàn)爭(1894—1895)期間的歷史。作者在《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里明確表白,自己寫這部書的目的是“想借用主人公做全書線索,盡量容納近三十年來的歷史,專把些有趣的瑣聞軼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
小說以金雯青中狀元為序幕。19世紀60年代,太平天國失敗了,清帝國出現(xiàn)了暫時的“中興”局面。一班文人士子又開始“歌舞河山拜揚神圣”,以為“國運是要萬萬年”。金雯青就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身著新科狀元服,榮耀地出場的。他中狀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信棄義地趕走了與他有前約的天津妓女梁新燕。梁新燕曾鼓勵金雯青勤學(xué)上進,還贈銀三百兩,助他求取功名。后來,癡情的梁新燕于絕望中懸梁自盡。十五年后,金雯青在官場上和情場上已混得十分老練,在還鄉(xiāng)丁憂期間,他結(jié)識了蘇州雛妓傅彩云。彩云的生日恰是梁新燕去世的日子,這個偶合觸動了金雯青的良心。金、傅二人一見鐘情,金不顧熱孝在身,背著夫人張氏,納彩云為妾。兩年后,在朝廷重臣潘八瀛(影射潘祖蔭)和龔和甫(影射翁同龢)提攜下,清廷派金雯青出使俄、德、荷、奧四國,傅彩云以公使夫人身份隨同出洋,游歷歐洲。傅不僅貌美而且聰慧,她很快學(xué)會西語和西方禮節(jié),在社交場上大出風(fēng)頭,受到德皇和皇后接見,被譽為中國第一美人。此間,傅彩云風(fēng)流韻事不斷,不僅與德國軍官瓦德西有干系,還與書僮阿福鬼混。金雯青潛心研究元史和西北地理,其余一概不予理睬。三年任滿回國后,金又在弄臣莊小燕(射張樵野)幫助下,升入總署,當(dāng)上京官。在進京路上,為住店爭房,金無意中得罪了莊小燕之子莊稚燕,從此交上惡運。金雯青在國外曾重金購得一份中俄邊界圖,莊小燕利用這份圖上的錯訛,大作文章,使金雯青狼狽不堪,幾乎丟官,從此身染重疴。傅彩云除與阿福打得火熱,又勾搭優(yōu)伶,公然租屋同居,金雯青氣病交加而死。臨終前,金雯青在囈語中透露了他對傅彩云的風(fēng)流韻事了如指掌、十分計較的心理,他認定傅彩云就是梁新燕再世,專為報前世之仇而嫁。傅為金守靈七天,便故態(tài)復(fù)萌,在扶柩南歸路上,她逃往上海,依靠當(dāng)?shù)貦?quán)勢人物重張艷幟。
故事發(fā)展到這里,不僅人事已非,而且作為大背景的中國社會,也發(fā)生了許多重大變化。一方面,帝國主義列強不斷加強進攻,妄圖瓜分中國,另一方面,清廷腐敗無能,知識分子中的有識之士面對國家將亡的危難局面,先后形成了洋務(wù)派、改良派、革命黨,試圖尋求救國之路。中國這塊沉睡了兩千多年的土地呈現(xiàn)出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局勢,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變革不可避免地拉開帷幕。
小說的藝術(shù)成敗系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孽海花》中塑造得最成功、最富光彩的人物是女主人公傅彩云。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描寫妓女的作品汗牛充棟,蘇小小、李亞仙、玉堂春、杜十娘……這些風(fēng)塵女子的故事家喻戶曉,傅彩云則以其傳奇的經(jīng)歷和獨一無二的個性占有重要的一席。聰明伶俐、美艷風(fēng)流、老于世故、潑辣果斷固然是妓女形象應(yīng)具備的共性,然而,傅彩云大大突破了傳統(tǒng)的束縛,幾乎可與西方古典小說《名利場》中的蓓基、《貝姨》中的華萊麗相媲美。不論賤為商女,或貴為誥命夫人,傅彩云骨子里始終是一個人,這就是以色相換取她人生所需要的一切。她嫁金雯青不過是變公開事多人而為表面上專事一人,尤其令人瞠目的是,她公開承認這種行為是她的專利。當(dāng)金雯青發(fā)現(xiàn)了她與阿福的勾當(dāng)時,她起初也有些顫顫兢兢,親自扶起氣昏過去的丈夫,又為他捧來熱茶。金雯青打翻了茶杯,還說:“我今兒個認得你了!”她是怎樣做出反應(yīng)的?
彩云趁勢一扭身,鼻子里哼哼的冷笑幾聲,搶起空杯就望桌子上一摔。雯青見彩云倒也生了氣,就忍不住地冷笑道:“奇了,到這會兒,你還使性給誰看?你的破綻,今兒全落在我眼里,難道你還有理嗎?”雯青說罷話,只把眼兒覷定彩云,看她怎么樣。誰知彩云倒毫不怕懼,只管仰著臉剔牙兒,笑微微的道:“話可不差,我的破綻老爺今天都知道了,我是沒有話說的了。可是我倒要問聲老爺,我到底算老爺?shù)恼弈兀€是姨娘?”雯青道:“正妻便怎么樣?”彩云忙接口道:“我是正妻,今天出了你的丑,壞了你的門風(fēng),叫你從此做不成人,說不響話,那也沒有別的,就請你賜一把刀,賞一條繩,殺呀,勒呀,但憑老爺處置,我死不皺眉!” 雯青道:“姨娘呢?” 彩云搖著頭道:“那可又是一說。你們看著姨娘,本不過是個玩意兒,好的時,抱在懷里,放在膝上,寶呀貝呀的捧;一不好,趕出的,發(fā)配的,送人的,道兒多著呢! 就講我,算你待我好點兒,我的性情,你該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該明白了。當(dāng)初討我時候,就沒有指望我什么三從四德七貞九烈,這會兒做出點兒不如你意的事情,也沒什么稀罕……若說要我改邪歸正,阿呀! 江山可改,本性難移,老實說,只怕你也沒有叫我死心塌地守著你的本事嗄!”
金雯青死后,喪事還未辦完,傅彩云就大張旗鼓地看戲玩耍。正夫人張氏不得已教訓(xùn)了她幾句,她的反應(yīng)卻出人意料:
彩云不等張夫人說完,別轉(zhuǎn)臉冷笑道:“什么叫做體統(tǒng)?動不動就抬出體統(tǒng)來嚇唬人! 你們做大老母的有體統(tǒng),盡管開口體統(tǒng),閉口體統(tǒng)。我們既做了小老母,早就失了體統(tǒng),那兒輪得到我們講體統(tǒng)呢! 你們怕失體統(tǒng),那么老實不客氣的放我出去得了,否則,除非把你的誥封借給我不還!”
封建社會的一夫多妻制度與娼妓制度本來就是對婦女人權(quán)的扼殺,傅彩云的邪惡與狠毒不過是這種制度下一個聰明女人的變態(tài)反應(yīng)。她從嫁給金狀元起,何嘗有一天不在放蕩與欺騙?在隨金出洋的輪船上,她利用自己剛剛學(xué)會的幾句西語,趁俄國虛無黨人夏雅麗敲詐的機會,輕易地順手敲去自己丈夫五千馬克; 她公然在堂堂大清帝國的公使館中翻江倒海,撩云撥雨,與仆人阿福鬼混,與瓦德西約會,甚至在臨街陽臺上曼聲細氣地唱“十八摸”,引得滿街人都聚攏來聽“中國公使夫人的雅調(diào)”。她攜帶首飾私蓄逃出金家后,為了早日擺脫她利用過的孫三兒,短短幾天內(nèi)就拉上了上海灘最有實力的四根庭柱。她是那樣巧妙而又毫無廉恥地周旋在“四大金剛”之間,玩弄這些政界要人、商行巨賈、新舊派文人乃至地痞頭子于股掌之上,使他們個個俯首帖耳,甘愿效勞。而她唯一的資本便是色相。與其說傅彩云是替梁新燕來向金雯青報仇的,倒不如說她是在向把她拋入苦海的那個社會報復(fù)。
小說中作為傅彩云反襯人物的是張氏(影射洪鈞夫人何氏)。作者在她身上用墨不多,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出一個有身份的封建社會正統(tǒng)婦女的形象。同樣是發(fā)現(xiàn)丈夫在熱孝中偷娶二房,《紅樓夢》中的鳳辣子笑里藏奸,將尤二姐賺入大觀園,借刀殺人,逼得尤二姐吞金而死。張夫人完全是另一種行事,她深知金雯青心上只有傅彩云,一萬個不愿帶自己出國,干脆做出高姿態(tài)來,說:
“這個不消老爺擔(dān)心,辛苦不辛苦,倒在其次。聞得外國風(fēng)俗,公使夫人一樣要見客赴會,握手接吻,妾身系出名門,萬萬弄不慣這種腔調(diào),本來要替老爺弄個貼身伏侍的人。”說到這里,卻笑了一笑。雯青心里一跳,知道不妙。只聽夫人接道:“好在老爺早已討在外頭,倒也省了我許多周折。我昨日已吩咐過家人們,收拾一間新房,只等老爺回來,擇吉接回。稍停兩日,就叫她跟隨出洋,妾身落得在家過清閑日子哩!”
以后幾天,她冠冕堂皇地為丈夫辦了娶妾之事,索性連誥命夫人的補服也暫時借與彩云,博得了賢惠端莊的好名聲。其實,她內(nèi)心并非沒有怨艾,她每時每刻都關(guān)心著金、傅的動靜。當(dāng)金、傅為阿福之事沖突時,她跑去聽壁腳,不想聽到的卻是二人言歸于好:
張夫人看了彩云一派狂樣兒,雯青一味沒氣性,倒憋了一肚子沒好氣,不耐煩聽那間壁戲了。只得邁步回房,自去安歇。
可見,張氏的內(nèi)心世界與外表是十分矛盾的。
金、傅故事不過是一根線,作者“將盡可能多的珠子穿在上面”,幾乎包容了當(dāng)時所有重要歷史事件及社會各個方面的代表人物。小說塑造了一大批性格迥異、思想傾向也各有所屬的封建知識分子形象。這些文人雅士一一從作者筆下走了出來,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追求功名,流連富貴,卻個個精神空虛,靈魂腐朽。不論他們參加皇帝老兒的殿考,還是小園雅集,筆下口頭,總是慷慨激昂,文彩四溢。其實,在民族存亡的危境中,他們都是些無濟于事的廢物。正如“清流黨”的主要代表莊崙樵(影射張佩綸)在馬尾大敗時所嘆的:“筆管兒雖尖,終抵不住堅船大炮的猛。”平時那些“弄些小聰明,鬧些空意氣”的本事,在法國人“大風(fēng)雨里駕著大炮打來” 的時刻,就一文不值了。
在這類人中,作者用筆最多的當(dāng)然是金雯青。他是封建科舉制度下的幸運兒,靠著“八股八韻,朝考卷白折子的功夫”,成為“群仙領(lǐng)袖,天子門生”,走上了仕途。他秉性忠厚,有些迂腐,卻還能接受一點外來影響,崇尚洋務(wù),做了一任大使。他想報效朝廷,卻上了俄國術(shù)士畢葉的當(dāng),出高價買來一份謬誤嚴重的中俄界圖。這份經(jīng)他勘印的地圖險些導(dǎo)致“一紙書送卻八百里”的惡果,惹得龍顏大怒,自己雖未失去“紅頂子”,卻嚇出了一場大病。在畢葉向他兜售這張圖時,恰被覲見德皇歸來的傅彩云撞上:
彩云就搶著說道:“不差,我正要問老爺,這幾張破爛紙,畫得糊糊涂涂的,有什么好看,值得花多少銀子去買它?老爺你別上了當(dāng)!”雯青笑道:“彩云,你盡管聰明,這事你可不懂了! 我好容易托了這位先生弄到了這幅中俄地圖,我得了這圖,一來可以整理整理國界,叫外人不能占據(jù)我國的寸土尺地,也不枉皇上差我出洋一番;二來我數(shù)十年心血做成的一部《元史補證》,從此都有了確實證據(jù),成了千秋不刊之業(yè)……不過這先生定要一千磅,那不免太貴了!”彩云道:“老爺別吹,你一天到晚抱了幾本破書,嘴里咕喇咕嚕,說些不中不外的不知什么話,又是對音哩,三合音哩,四合音哩,鬧得煙霧騰騰,叫人頭疼,倒把正經(jīng)公事擱著,三天不管,四天不理,不要說國里的寸土尺地,我看人家把你身體抬了去,你還摸不著頭腦哩! ……”
這些話不論言者有意無意,卻歪打正著,數(shù)年后竟不幸而言中了。看來,這金榜狀元還不如“花榜狀元”有見識呢。
中國文人自古以來講究名士風(fēng)流,向有“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之說。《孽海花》 中以大量篇幅不厭其詳?shù)刂v了許多軼聞趣事,米筱亭(影射費念慈)娶了揚州狀元傅容之女,因科場屢屢失意而養(yǎng)成懼內(nèi)之癖,后來中了舉人,卻因理解錯了一句話,竟在庭前跪了一夜; 滿清皇親祝寶廷(影射寶廷)做浙江學(xué)臺時,不懂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被船家訛詐,只得娶了秀美伶俐的船娘珠兒,干脆引咎辭職,漫游江湖。此輩人物中,李純客(影射李慈銘)尤其刻劃得活靈活現(xiàn)。這位“賦詩填詞,文章爾雅”被推作“第一流人物”的大名士,不僅瀟灑風(fēng)流,尤其狂傲不羈,大有魏晉遺風(fēng)。他見到自己的“恩師”黎石農(nóng)(影射李文田),一本正經(jīng)地問:“老師近來跟師母敦倫(指房事)興致好不好?”又對旁人解釋:“石農(nóng)一生學(xué)問,這敦倫一道還算是他的專門,不給他講‘敦倫’講什么呢?”這種驚人的玩笑卻一時被傳為趣談。李純客好玩相公(男妓),卻又怕花錢,常有奉承他的人暗中出錢招呼,他卻自鳴得意,說那些相公是“風(fēng)塵知己”。當(dāng)人們得知他有可能考御史入臺諫時,更是趨之若鶩,要在云臥園為他祝壽。他心中十二萬分想去,卻故意稱病:
他本來好好兒,一手捋短須,坐在一張舊竹榻上看書,見小燕進來,連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書上發(fā)喘,顫聲道: “呀,怎么小燕翁來了!老夫病體竟不能起迓!怎好?”
其矯情之態(tài),躍然紙上。當(dāng)眾人拿出他最喜愛的三位相公的帖子時,他連聲叫道:“去休! 去休!”這一頓壽酒吃得他當(dāng)真大病了一場。李純客的這種“風(fēng)度”在當(dāng)時是頗受推崇與稱羨的。
對于清末官場之黑暗,小說作了大量揭露。匡次芳(影射汪鳳藻)為金雯青、傅彩云搭橋有功,就被保了公使館參贊。庫丁出身的余敏,花了十萬銀子走太監(jiān)連公公(影射李蓮英)的后門,被放為“東邊道”,幸虧皇上發(fā)現(xiàn)他是個斗大字識不得半升的文盲,才被革了官。但與此同時,又有多少揣著十萬、二十萬銀子的官迷到京城來尋門路啊! “若要頂子紅,麻加刺廟拜公公;若要通王府,后門洞里估衣鋪。”這是當(dāng)時流傳的兩句童謠。魚陽伯(影射魯伯陽)放上海道的全過程就是當(dāng)時賣官鬻爵的真實寫照。他先是巴結(jié)莊稚燕,一同進京活動,其后又出入飯店妓館,攀上郭掌柜之流,花了大量銀子,進貢了許多西洋玩意,終于換來了一個“紅頂子”。清政府內(nèi)麇集著無數(shù)魚陽伯一類的蠢才,怎得不腐敗透頂!
書中還涉及了帝后黨爭、宮闈秘聞、王妃隱私、優(yōu)伶妓女、江湖俠客,乃至革命黨、維新派人物、日本間諜、俄國虛無黨人、臺灣土著等,筆觸所及,反映了當(dāng)時社會各階層的生活面貌、習(xí)俗風(fēng)尚、理想追求及相互關(guān)系。為了把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串進金、傅故事的線索中,作者頗費了一番匠心,借助于中國傳統(tǒng)的白描手法及作者純熟的文字功夫,使這部小說“結(jié)構(gòu)工巧,文采斐然”(魯迅語)。對于在當(dāng)時歷史上起過重要作用的正、反人物,如威毅伯(影射李鴻章)、唐常肅(影射康有為)、孫汶(影射孫中山)、莊壽香(影射張之洞)等,都進行了專門描寫及評價。
由于小說的主人公金、傅僅是當(dāng)時政治斗爭的外圍人物,作品中也明顯地暴露出這種先天性的不足,有些地方顧此失彼,或頭緒過繁,缺乏一氣貫通的神韻。作者幾次表示歉意,擔(dān)心“讀書的說我拋荒本題”。此外,不少重大事件特別是戰(zhàn)爭場面由書中人物口述,難免顯得平鋪直敘,缺乏細節(jié)描寫。所寫的幾個外國人,行為是西方式的,語言和思維方式卻是中國式的,顯出作者生活經(jīng)驗的不足。盡管如此,它畢竟是一部有特色的、全方位、紀實性的歷史小說,能夠幫助我們了解一個世紀前那個光怪陸離的中國社會,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欣賞價值和認識價值。
《孽海花》初版署名 “愛自由者發(fā)起,東亞病夫編述”,后來改署“曾樸著”。“愛自由者”即江蘇吳江人金天翮,字松岑(1874—1947);“東亞病夫”即江蘇常熟人曾樸,字孟樸(1872—1935)。
1903年10月,金松岑寫成該書的1—2回,發(fā)表在日本東京出版的《江蘇》雜志上。1904年夏秋之際,金松岑因事繁,將3—6回手稿交曾樸續(xù)寫。曾對金的1—6回進行了修改,并續(xù)寫至20回出版,以后,金再沒有參加該書寫作。所以,這本書的作者應(yīng)是曾樸。1905年1月,上海《小說林》雜志社將《孽海花》1—20回分兩集出版,初集包括1—10回,二集包括11—20回,均在東京印刷。1907年1月,《小說林》月刊陸續(xù)發(fā)表了21—25回。1916年,上海望云山房出版第三集,收入21—24回及有關(guān)研究資料。1927年—1930年,《真美善》雜志陸續(xù)發(fā)表曾樸修改的21—25回和新寫的26—35回。1928年,真美善書店分兩冊出版了修改后的初集和二集,1931年出版了新的第三集,包括21—30回。后又將三集合為一冊重新出版。解放后重印的30回本,有1955年寶文堂本,1956年上海文化社本等。1959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將《真美善》雜志發(fā)表的31—35回作為附錄收入,出版了增訂本。
綜上所述,《孽海花》的創(chuàng)作先后花費二十七年漫長的時間,是陸續(xù)寫成發(fā)表的。其間,作者進行過重大修改。應(yīng)當(dāng)說明的是,金松岑與曾樸最初共同討論過一個完整的寫作計劃,列出了全書六十回的目錄,這些回目在修改前的第1回中就全部披露出來了。后來,曾樸將這些回目一筆勾去,而且只寫至35回便戛然而止。據(jù)曾樸之子曾虛白說,其父晚年精力衰頹,未能完成全書。又有一說,金松岑曾想續(xù)完全書,卻未能如愿。曾樸生前有陸士諤曾依原定回目接20回本續(xù)完,卻不被作者承認。還有《續(xù)孽海花》、《碧血幕》等續(xù)貂之作,也均不為世人認可。
曾樸是光緒年間舉人,捐內(nèi)閣中書。1895年入同文館學(xué)習(xí)法文。1896年,他應(yīng)考總理衙門,未中而回到南方,在上海參加過“新政”活動。戊戌政變后,回常熟當(dāng)小學(xué)校長,開始法國文學(xué)研究。1903年,他到上海經(jīng)營絲業(yè),折本而歸。1904年,開始從事文學(xué)出版活動并寫小說。1909年,入兩江總督端方幕,一年后,端方北調(diào),他以候補知府分發(fā)浙江。辛亥革命后,當(dāng)江蘇省議員,后又當(dāng)江蘇官產(chǎn)處處長、財政廳長、政務(wù)廳長等。1926年北伐戰(zhàn)爭后,他離開政界,專門從事文學(xué)活動。他的著作除《孽海花》外,還有不少詩歌、散文。還有《補〈后漢書·藝文志〉》1卷、《考證》10卷。他曾翻譯過不少法國文學(xué)作品,其中以雨果的作品為最多。
曾樸在京做官期間,與當(dāng)時的文化名流經(jīng)常來往。因他的父親曾之撰是洪鈞的義弟,他常常出入洪宅,對洪的家事了解頗詳。他的岳父是工部左侍郎汪鳴鑾,他得以結(jié)識翁同龢、張樵野等宮廷重臣。這些社會關(guān)系為他創(chuàng)作《孽海花》提供了很好的條件。
小說的女主角傅彩云是否就是賽金花?這個問題曾引起不少爭論。按作者意圖,傅彩云影射的就是賽金花。關(guān)于這一點,除了小說本身提供的證據(jù)外,從金松岑與曾樸共擬的六十回目中也可窺見一斑。如:
第33回 奪花魁兩旗爭夜席
第40回 夜宿儀鸞殿曹夢蘭從頭溫舊夢第
41回 片語得鄉(xiāng)閭二爺仗義第
44回 贈瓊瑤英雄悵歸國第
45回 三名獄蘇沈幽囚同話舊第
59回 三堂公審顧影生憐
第60回 專制國終嬰專制禍 自由神還放自由花
這些回目所反映出來的內(nèi)容與賽金花本人的經(jīng)歷基本一致。由此可見,作者原計劃在金雯青死后,由傅彩云(即曹夢蘭)一人單獨充當(dāng)那根穿珠之線,將義和團運動、庚子事件等歷史事件繼續(xù)寫下去,直到辛亥革命推翻滿清王朝為止。而且,越到后來,傅彩云越接近她的生活原型。
但是,傅彩云不等于就是賽金花。作為名噪一時的紅妓,賽金花一生最引人注意的兩件事,一是嫁給狀元洪鈞作妾,充當(dāng)公使夫人出洋; 二是與八國聯(lián)軍統(tǒng)帥瓦德西的曖昧關(guān)系。對于前者,已無人持不同看法。對于后者,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了。在我們看來,傅彩云既做為一個藝術(shù)形象出現(xiàn)在小說中,那么,她就不再是賽金花本人了。盡管作者在第21回中說: “這部《孽海花》,卻不同別的小說,空中樓閣,可以隨意起滅,逞筆翻騰,一句假不來,一句謊不得。”這不過是小說家慣用的手段。后來,作者專門在《申報》上發(fā)表文章說: “小說著筆時,雖不免有相當(dāng)對象,然遽認為信史,斤斤相持,則太不了解文藝作品為何物矣。”《孽海花》出版時,不少書中影射的人物都還活著,所幸沒有哪一個人指控曾樸犯了侵害名譽罪。
有關(guān)賽金花其人其事的文章,戲劇、評書、彈詞很多,其中較主要的除了《孽海花》之外,還有樊樊山(樊增祥)的前后《彩云曲》,劉復(fù)、商鴻逵的《賽金花本事》,齊如山的《關(guān)于賽金花》,商鴻逵的《曾孟樸與賽金花》以及夏衍的話劇《賽金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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