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用韻《能用柔筆》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依據(jù)】
《贈張五弟》詩:“窗外鳥聲閑,階前虎心善?!薄半A前”句甚奇而仍平,此摩詰能用柔筆處。(施補華《峴傭說詩》)
【詩例】
戲贈張五弟諲三首 (其一)
王維
吾弟東山時,心尚一何遠。
日高猶自臥,鐘動始能飯。
領(lǐng)上發(fā)未梳,床頭書不卷。
清川興悠悠,空林對偃蹇。
青苔石上凈,細草松下軟。
窗外鳥聲閑,階前虎心善。
徒然萬象多,淡爾大虛緬。
一知與物平,自顧為人淺。
對君忽自得,浮念不煩遣。
【解析】
“能用柔筆”,詩人將本是奇險宏大抑或平淡實在的事物寫得新鮮別致、妙趣橫生,讀來使人親切、愉悅。如“踏花歸來馬蹄香”句,踏遍千山萬水、本是沾滿污泥的馬蹄,在看花回來后竟然也變香了。想象奇特,同時也暗中點明花兒確是芬芳。再如李白“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句,詩人將高山、白云、人、馬置于同一平面,仿佛雄偉的山巒、縹緲的云彩也隨同騎手起伏運動,讀來饒有興趣。這也是種典型的泛神論世界觀作用下的作品。
王維這首詩,內(nèi)容是贊頌張五弟遠離塵世,縱浪大化,取法自然的隱居生活。首句中“吾弟東山時,心尚一何遠?!笔侨娭黝}句,引起下面的文字。然后以鋪敘手法,將張五弟的種種疏懶、清靜的生活以細細描繪。從睡覺、吃飯、梳頭、卷書、漫步、仰臥到詩人感嘆,通過這一系列生活小節(jié),極力刻畫張五弟那任性而為、不為世俗習(xí)慣羈絆的生活態(tài)度。“青苔石上凈,細草松下軟。窗外鳥聲閑,階前虎心善?!彼木浣杂萌峁P。分明是張五弟的仙風道氣影響了周圍事物,石上青苔顯得格外干凈,樹下細草也變得更加細軟。慣于噪人的鳥兒叫起來聲音也顯得自在而悠閑,甚至連兇暴的老虎也溫馴如家養(yǎng)之物。這極度夸張之辭乍看顯然不可思議,待仔細品味,卻發(fā)現(xiàn)不合理卻合情,虎之心善與周圍事物(包括人在內(nèi))的精神實質(zhì)是一致的,都是為了襯托張五弟的遺形骸、齊萬物的作風。正是由于這一柔筆的運用,全詩基調(diào)才自然渾成。若道虎心惡,雖合乎常理,卻是大煞風景,上下調(diào)子不一致,顯得自相矛盾了。而這一“善”字,使人想到:殘暴的老虎也能因主人公熏染而改變本性,那主人公之魅力可想而知。怪不得詩人感嘆 “對君忽自得,浮念不煩遣”呢!
柔筆的運用,一般說來是聯(lián)想作用的結(jié)果。詩人由于情之所動,興之所致,將時間、空間上相接近的兩種事物的屬性互相等同地聯(lián)系于一處。這是種由此及彼的既簡單而又奇特的反射。詩人在表現(xiàn)某種對象時,忽生奇想,將筆觸引到與之有關(guān)的另一對象身上,進行間接的表現(xiàn),由實生虛,虛以助實。暴戾的老虎也如同人一樣有了“善心”,張五弟的修行可見其功夫。剛剛看花歸來,那沁人心脾的香氣還縈繞在身邊,于是想到馬蹄也會變得香了。這種由甲到乙的想象看上去似乎只有一步之距,必然會發(fā)生。實則錯覺。即便是一步之路途,但能否借助想象跨越過去,卻是檢驗詩人與常人的一個極好標準。常人就此論此,在分析中割裂聯(lián)系,一葉障目。而詩人卻能用其特有的整體綜合、情感思維的能力,出人意料地溝通二者。達到以彼證此的效果。下一步便是運筆功夫了。柔筆要求詩人將險怪平淡之物寫得生動傳神,要有化假為真,化丑為美的才思。
運用柔筆的動力何在?在我們看來,和詩人當時的心境有很大關(guān)系。作家一般在平靜緩和的心境下構(gòu)思,他能悠然從容地仔細觀照環(huán)境、錘煉字句,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詩歌內(nèi)容。也就是說,詩人心緒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tài)。若情感郁積胸中、勃然爆發(fā),如長江大河不可遏止,那詩歌語言也定會擲地有聲、鏗鏘作響,呈“剛筆”之勢。所以山水田園、消遣排解之作頗適合于用 “柔筆”的手法。
作家“能用柔筆”,必須講究“煉字功夫”。漢語言的單音節(jié)性、一字多義性等對詩歌語言提出極高要求。詩人只能以一個或幾個精心選擇的文字去濃縮、物化某種構(gòu)思成果。同樣,詩人用柔筆,必須有化奇險為平直,化樸實為有趣,化闊大為纖巧,化對立為統(tǒng)一的魅力。一句話,經(jīng)過詩人點撥,就能傳達出一種與主體相親和的情感內(nèi)容。所以,詩中運柔筆時所憑借的幾個字眼,能傳達出數(shù)倍于幾句詩所包含的詩意,確是一字千鈞。讀者讀到此處,戛然頓住、不解其意,以為詩人好奇尚險,故弄玄虛,孰不知詩歌精華盡在于此,漢語言的魅力正在于此。千百年來,文人學(xué)士苦思冥想、絞盡腦汁,精心從語言組合群中進行精心雕琢、選擇,將漢語言美感發(fā)揮到極致。然無論何時,必須牢記:“奇而仍平”乃是不可更改的圭臬。詩歌是種高級的文字游戲,所以運筆要奇;但詩歌又要讓人讀懂,所以筆勢要“平”。虎心不可“善”,而人心能“善”。然欲說人心“善”,卻先明言虎心“善”。虎心因何而“善”,不言而喻,是人心“善”所致,則人心何等地“善”。讀者諸公,自可揣度。邏輯上看,這種聯(lián)想是極端荒謬的;但對于詩歌中語言應(yīng)用而言卻是極端高妙的??茖W(xué)與藝術(shù)分野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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