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第二十三·新垣衍》鑒賞

“先生獨不見夫仆乎^[1]?十人而從一人者^[2]，寧力不勝而智不若邪^[3]?畏之也^[4]。”魯仲連曰：“嗚呼!梁之比于秦若仆邪^[5]?”新垣衍曰：“然。”魯仲連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6]。”新垣衍怏然不悅^[7]，曰：“噫嘻^[8]，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9]! 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吾將言之^[10]。昔者九侯、鄂侯、文王^[11]，紂之三公也^[12]。九侯有子而好^[13]，獻(xiàn)之于紂，紂以為惡^[14]，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辯之疾^[15]，故脯鄂侯^[16]。文王聞之，喟然而嘆^[17]，故拘之牖里之庫百日^[18]，欲令之死。曷為與人俱稱王，卒就脯醢之地?齊湣王之魯^[19]，夷維子為執(zhí)策而從^[20]，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21]?’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22]。’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23]? 彼吾君者，天子也^[24]。天子巡狩^[25]，諸侯辟舍^[26]，納筦籥^[27]，攝衽抱機^[28]，視膳于堂下^[29]，天子已食，乃退而聽朝也^[30]。’魯人投其籥^[31]，不果納^[32]。不得入于魯，將之薛^[33]，假途于鄒^[34]。當(dāng)是時，鄒君死，湣王欲入吊^[35]，夷維子謂鄒之孤曰^[36]：‘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棺^[37]，設(shè)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38]。’固不敢入于鄒^[39]。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yǎng)^[40]，死則不得賻襚^[41]，然且欲行天子之禮于鄒、魯，鄒、魯之臣不果納。今秦萬乘之國也^[42]，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jù)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43]，睹其一戰(zhàn)而勝^[44]，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仆妾也^[45]。且秦?zé)o已而帝^[46]，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47]。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48]，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49]，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50]?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51]!”

【段意】 此為辯論內(nèi)容之四。新垣衍說魏甘愿為秦奴怎么辦，魯仲連針鋒相對，以紂王烹殺三公為例，說明秦一旦稱帝，即使甘愿為奴者，也免不了被烹殺的下場;又針對新垣衍畏秦的心理，以魯、鄒等小國維護(hù)國家尊嚴(yán)、不屈于強權(quán)為例，堅定新垣衍抗秦的信心。辯論完。

注釋

[1]夫(fu):那。仆:奴仆。[2]從:跟隨,服侍。[3]寧:難道。若:如。邪:通“耶”,疑問語氣詞。[4]畏之:懼怕主人。[5]比于秦:與秦相比。[6]烹醢(hai):酷刑。烹,以鼎鑊煮殺人。醢,剁成肉醬。[7]怏(yang)然:因不平或不滿而郁郁不樂的樣子。[8]噫嘻:嘆詞。[9]甚:過分。[10]以上二句說,當(dāng)然,我將說明這個道理。[11]九侯、鄂侯、文王:傳說都是商紂王的諸侯。[12]紂:商代最末的君主。名受,號帝辛,史稱紂王。后為周武王所伐,兵敗自焚。三公:周以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此處指喻爵位最高的臣子。[13]有子而好:有女且美。古言子者,通男女。[14]惡:丑。[15]爭之強,辯之疾:(與紂王)爭執(zhí)得很強硬,辯論得很激烈。[16]脯(fu):殺后做成干肉。[17]喟(kui)然:嘆氣貌。[18]拘之:囚系周文王。牖(you)里:又作“羑里”。城名,在今河南湯陰北。庫:監(jiān)獄。[19]之:往。[20]夷維之:齊國臣子,以地名為姓。夷維,齊邑,在今山東濰縣境。執(zhí)策而從:執(zhí)鞭駕馬隨行。[21]子:你;你們。[22]太牢:古以牛羊豕三牲各一稱太牢。十之,表示最高禮儀。[23]安取禮:根據(jù)什么禮節(jié)。[24]天子:齊曾稱東帝,故如此說。[25]巡狩:古時天子五年一巡狩,視察諸侯所守之地。[26]辟(bi)舍:避開正房,寢于他處,以示不敢寧居。辟,通“避”。 [27]納:交出。筦籥:同“管鑰”,即鑰匙。[28]攝衽抱機:提起衣襟,捧著幾案。機,通“幾”。[29]視膳:伺侯天子進(jìn)餐。[30]聽朝:國君在朝堂上辦公問事,處理朝政。 [31]投其籥:閉關(guān)上鎖。 [32]不果納:終于不讓進(jìn)入。 [33]薛:齊邑,在今山東滕縣南。[34]假途:借道經(jīng)過。鄒:小國名,在今山東鄒縣。[35]吊:吊唁。[36]鄒之孤:指鄒之新君。父死,子稱孤。[37]倍殯棺:反方向安放靈柩。倍,通“背”。古以北面(即面向南)為尊,國君靈柩停在北面,吊者向北拜。天子處尊位,只能向南臨吊,故移靈柩于南。[38]伏劍:用劍自殺。全句謂拚死拒絕。[39]固:通“故”,因此。[40]不得事養(yǎng):不能奉養(yǎng)好國君。[41]不得賻襚(fu sui):備不起喪葬之禮。賻,以財物助人辦喪事。襚,贈送死人的衣衾。以上二句極言鄒、魯國力貧弱。[42]萬乘(sheng):萬輛兵車。乘,一車四馬。[43]名:名分。[44]此句說,看見秦王在長平打了一次勝仗。[45]三晉:指由晉分裂而成的韓、趙、魏三國。[46]且:如果。無已而帝:貪心不止,終于稱帝。[47]變易:撤換。[48]不肖(xiao):不才,不正派。所不肖,所認(rèn)為不肖的。[49]子女:此專指女。讒妾:愛說別人壞話的妾婦。[50]晏然:安然無恙。[51]得故寵:取得往日的寵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