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宋詩人陸游
游山西村
莫笑農家臘酒渾[1],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2],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3],拄杖無時夜叩門[4]。
[1]臘酒:臘月釀造的酒。[2]春社:古代以立春后第五個戊日為春社日,于此日祭社稷神以祈豐年。[3]閑乘月:乘月明之夜出外閑游。[4]拄杖:陸游有拄杖的癖好,曾說“予雅有道冠、拄杖二癖”,又說“拄杖,斑竹為上,竹欲老瘦而堅勁,斑欲微赤而點疏。”(見《老學庵筆記》卷五) 無時:不定時。
關山月[1]
和戎詔下十五年[2],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3],廄馬肥死弓斷弦[4]。戍樓刁斗催落月[5],三十從軍今白發。笛里誰知壯士心[6],沙頭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
[1]關山月:漢樂府《橫吹曲》名之一,橫吹曲本是西域軍樂。《樂府題解》說:“《關山月》,傷離別也。”此題歷來以寫邊關將士征戍之苦及征人遠別、閨中愁思為主。[2]和戎:對外屈服的別稱。隆興元年(1163),宋孝宗派遣王之望為宋金通問使,進行議和。陸游寫此詩時為淳熙四年(1177),前后相距正好十五年。[3]朱門:豪門貴族的代稱,古代達官貴人之家,門戶都用朱漆。[4]廄(jiu):馬房。[5]戍樓:邊關戍守之樓。[6]笛里:橫吹曲用笛,故曰笛里。
書憤[1]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2]。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3]。塞上長城空自許[4],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5],千載誰堪伯仲間[6]![1]這首詩作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時作者家居山陰。[2]氣如山:《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志傳》:“《江表傳》載,權怒曰:……近歲為鼠子所前卻,令人氣涌如山。”此句是說陸游北望中原,看見失地未復,胸中憤恨之氣郁積如山。[3]“樓船”二句:寫南宋軍隊抗擊金兵進犯的史實。上句指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冬,金主完顏亮南侵,計劃從瓜洲渡江,宋將虞允文等造戰艦在瓜洲阻擊,金兵退敗。下句指紹興三十一年(1161)秋金兵攻占大散關,宋將吳璘率部抵御,次年金兵退卻。樓船:高大的戰船。瓜洲渡:在江蘇鎮江對岸,與鎮江隔水相望。鐵馬:披鐵甲的戰馬。大散關:在今陜西寶雞縣西南。是當時宋金邊界要地。[4]塞上長城:南朝宋文帝將殺名將檀道濟,死前道濟憤怒,脫幘投地,說:“乃復壞汝萬里之長城。”(見《宋書》卷四三《檀道濟傳》)。陸游一生以恢復中原為己任,因此自比為“塞上長城”,并加一“空”字見出壯志難伸,悲憤無比。[5]出師一表:三國時蜀漢建興五年(227)蜀國丞相諸葛亮向后主劉禪上《出師表》,以表示北伐曹魏的決心。名世:名傳后世。[6]“千載”句:意謂千載以來,有誰能跟諸葛亮相提并論呢? 堪:可。伯仲間:伯仲是指古時長幼次序之稱,伯為長,仲為次。后來成為衡量人物等差之詞。(這首詩表現了作者堅持恢復失地,統一祖國的堅強意志和決心,同時又表現了兩鬢斑白而壯志難酬的悲憤心情。)
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1],但悲不見九州同[2]。王師北定中原日[3],家祭無忘告乃翁[4]。
[1]元:本來,原來。[2]但:只。九州同:古代中國分為九州,九州同指全國統一。[3]王師:指南宋的軍隊。[4]乃:你,你的。翁:父親。
[解讀鑒賞]
陸游(公元1125—1210年),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是南宋詩壇“中興四大家”之一。陸游天資聰穎,著述豐富,在南宋詩人中是極為突出的。他的詩集除《劍南詩稿》85卷,還有《京口唱和詩》、《東樓集》、《山南雜詩》(此三種已亡佚)、《放翁逸稿》二卷,又有《渭南文集》五十卷(包括《天彭牡丹譜》及致語一卷、《入蜀記》六卷、詞二卷)、《南唐書》十八卷、《老學庵筆記》十卷、《老學庵續筆記》十卷、《高宗圣政草》一卷、《陸氏續集驗方》、《孝宗實錄》一百卷、《光宗實錄》一百卷、《禾譜》。陸游的詩、詞、文在當時都很有名氣。宋理宗寶慶元年(1225)張淏修纂的《會稽續志》就說他:“學問該貫,文辭超邁,酷喜為詩,其他志銘序記之文,皆深造三昧;尤熟識先朝典故沿革、人物出處,以故聲名振耀當時。”(《寶慶會稽續志》卷五)作為一個文人,陸游可以說得上是個全才,但是,和他的文、詞相比,陸游的詩歌創作更能代表他在文學上的成就。
陸游是極貼近現實生活的詩人。他的一生,正值南宋王朝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十分尖銳的年代。陸游在襁褓中就因為金兵的進攻隨家人四處流寓。三歲那年靖康之變發生,全家逃回山陰。后來金兵渡江南侵,全家又逃到東陽(今浙江東陽),到九歲時才得以返回故鄉。在這樣一個民族危機深重的年代,陸游深受父輩們愛國精神的感染,20歲時便立下“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觀大散關圖有感》)的志愿,希望能夠一雪國恥。他研讀兵書,學習劍法,時刻準備為國殺敵。陸游29歲在臨安應試時,與投降派首領秦檜結下了恩怨,直到秦檜死后,他才得到一個小的官職。出仕以后,他同樣因為堅持抗金的政治主張而多次遭到排擠。張浚北伐、王炎抗金、韓侘胄北伐這幾次南宋前期較大的北伐運動,陸游都是支持的。因為他們的失敗,陸游在仕途上一波三折,但是他的愛國思想并未因此而被挫敗,“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老馬行》)。在他85年的生命歷程中,他對國家的命運有著至死不渝的關懷。陸游在現實中并沒有實現他的理想,他把自己的政治策略、才華和學識,全部貢獻于詩歌創作,他的詩歌是他性格人生的體現。朱東潤先生評價陸游詩歌時說:“他的成就,是和他的時代分不開的;而他的熱情和努力,無疑地使他能夠最全面地代表他的時代。”(《陸游選集序》)這個評價十分準確,既指出了陸游詩歌高度的思想性,同時也說出了陸游詩歌與現實生活的緊密關系。本節所選的四則詩歌都具有這樣的特征,是陸游詩歌的經典代表。
乾道元年(1165)七月,陸游調任隆興通判,言官批評他“力說張浚用兵”,陸游即刻于乾道二年春被解職,回到山陰。此后四年一直過著山居生活。《游山西村》是這一時期內的作品。這首詩寫山陰的風物民俗,風格清新,意境優美。西村,是陸游在故鄉所居之處的地名。詩人出行的目的是游山,不料出門就得到農家的熱情招待。詩的首聯寫農家的淳樸和真摯,雖然沒有富貴之家那樣清亮的好酒,但農民熱情好客,傾其所有,流露出豐年的喜悅,也為詩人的出游平添了一些樂趣。頷聯寫路途中的風景:青山連綿,綠水不斷,柳色蔥翠,花兒綻放,的確賞心悅目。頸聯寫農家的風俗,節前已經透露出喜慶的氣氛。尾聯收束全詩,意猶未盡。詩中沒有點出“游”字,卻處處寫游山過程中的見聞和興致,清新愉快,為人們所喜愛。特別是三四兩聯,向來為后人所稱道。清人馬星翼云:“‘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皆極自然。”(《東泉詩話》卷二)《唐宋詩醇》則說他:“有如彈丸脫手,不獨善寫難狀之景。”錢鐘書則將此聯與前賢詩句比較,從而肯定陸游的手法高妙。他說:“這種景象前人也有描摹過,例如王維《藍田山石門精舍》:‘遙愛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轉,忽與前山通。’柳宗元《袁家渴記》:‘舟行若窮,忽又無際。’盧綸《送吉中孚歸楚州》:‘暗入無路山,心知有花處。’耿湋《仙山行》:‘花落尋無徑,雞鳴覺近村。’周暉《清波雜志》卷中載強彥文詩:‘遠山初見疑無路,曲徑徐行漸有村。’還有……王安石《江上》:‘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不過要到陸游這一聯才把它寫得‘題無剩意’。”(《宋詩選注》)陸游的這一聯,不但攬括了錢鐘書所列諸位詩家的詩意,而且描寫有聲有色,音節瑯然可聽,體現了陸詩清新圓潤的特點。清人李調元說陸詩“出以雋筆,每遇佳句,不啻如楊柳承露,芙蓉出水,天然不假雕飾。”(《童山文集》卷五《陸詩選序》)這首詩中的景色描寫,正好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
陸游現存9200首左右的詩歌中,這類摹寫工巧的“流連光景”之詞數量不少。特別是在他生命中的最后20年,作詩6400余首,而此類作品占有絕大多數。因為他寫景的工巧自然,后人常常把他的詩句作為楹聯,甚至當作寫詩時備用的資料,“轉相販鬻”(《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這類作品雖然成就很高,但陸游詩歌中最有價值和影響力的,還是他的愛國詩。紀曉嵐認為愛國詩是“放翁不可磨處,集中有此,如屋中有柱,如人有骨”(《瀛奎律髓》卷三二《書憤》紀批)。《關山月》、《書憤》、《示兒》,是陸游愛國詩中的代表作品。《關山月》是一首古體詩,寫于淳熙四年(1177)詩人53歲時,此時陸游在成都。他以守邊戰士的口吻,寫出十五年來宋人對金屈服的場面:朝廷文恬武嬉,戰士空余壯心;馬死了,武器腐朽了,戰友的白骨橫在沙場,朝廷卻遲遲不肯出兵。詩中的時空跨度極大:從三十壯年到白發老人,從朝廷到邊疆;并且用了四個方面的描寫:遺民渴望恢復,戰士渴望效死,朝廷只想和親,朱門歌舞,稱臣納貢,概括了南宋的全部社會現實,也流露出詩人的滿腔悲憤。這首詩才氣豪健,開闔自如,用語凝練。趙翼對陸游的古體詩評價很高,說它“看似華藻,實則雅潔,看似奔放,實則謹嚴”(《甌北詩話》卷六),《關山月》這首詩是當得起這個評價的。《書憤》作于1186年陸游62歲時,此時他再次罷官鄉居已有六個年頭。詩的前四句回憶過去:“世事艱”和“氣如山”寫下了全詩憤激的基調,三四句在內容上寫兩地戰爭景象,對仗上則全用名詞構成工對,聲色動人。頸聯寫今日的感慨:壯志空許,已是志士的痛苦,兩鬢斑白,更是志士的悲哀。尾聯贊許諸葛亮,與全詩相比似乎是意外生枝,實際是以諸葛自比,自我激勵。這首詩以金戈鐵馬的鏗鏘之聲烘托出英勇志士的豪邁氣概,“全首渾成,風格高健”(李慈銘《越縵堂詩話》)。而它所表現的感情又是復雜而深沉的:有憤慨,有驕傲,有痛苦,有無奈,還有嘆惋和希望,曲折跌宕,雄渾沉郁,是陸游七律中的佳作。《示兒》作于1210年陸游85歲時,是詩人的絕筆詩。陸游在最后的彌留之際,認識到生命終結后“萬事空”,所有的事情本應該放下了,唯一牽掛的是祖國還沒有統一。然而他對于勝利有不可動搖的信念,叮囑兒輩們在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一定要讓自己泉下得知。這是陸游最后一次訴說自己的心事,“教兒子‘無忘’,正見自己的念念不‘忘’”(《朱自清選集·愛國詩》)。陸游對國家的關懷,以他的偉大行動真正做到了至死不渝。雖然僅僅只有四句話,但詩人的對祖國的執著感情,實在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并激勵著后世無數英雄兒女。胡應麟《詩藪》評價它說:“忠憤之氣,落落28字間。林景熙收二帝遺骨,樹以冬青,為詩紀之;復有歌題放翁卷后云:‘青山一發愁濛濛,干戈況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按:指元師滅宋)每讀此,未嘗不為滴淚也。”陸游死后66年,南宋滅亡,他的孫子元廷憂憤而卒,兩個曾孫不食而卒,一玄孫蹈海殉國,一玄孫杜門不仕,兩個來孫也拒絕元朝征辟,可謂一門忠烈。陸游愛國精神的極大的感染力,正如清人洪亮吉所言:“人悲之,人復敬之”(《北江詩話》卷三)。從這個意義上講,《示兒》詩無愧是陸游詩集的壓卷之作。
上面所講的四首詩,實際代表陸游詩歌的兩大特色題材和兩種主要風格。陸游出仕前的三十余年基本是在家鄉生活,中間又曾三次罷官在家閑居,自66歲時從軍器少監一職罷免后直至去世。除了中途在行在修史的一年外,又在家鄉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后20年 他的一生,三分之二的時間都給了那片生育他的土地。他對故鄉非常熟悉,也充滿了真摯的感情,所以詩歌中描寫故鄉山陰風物的作品是非常多的。這類作品以清新圓潤的風格為主。在陸游八十余年的生命和九千余首詩歌中,憂國始終是他割舍不下的情懷,對國家命運的關注和擔憂,成為陸游詩歌最顯著的特色,也是陸游詩歌的一面鮮明的旗幟。這類作品以雄健沉郁的風格為主。然而無論是寫農村的風光,還是愛國的情懷,都和他的為人一樣,熱情而坦然,都是他生命本色的歌唱。陸游的一生,因為對金問題的立場而起起伏伏,所以,他的飽滿的愛國情緒、執著的復國理想和他的身世遭遇緊密相聯,即使是在那些寫景詩中,我們也會常常看到其中勃勃不平的生氣。錢鐘書說:“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流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沖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這也是在旁人的詩集里找不到的。”(《宋詩選注》)這也正是陸游詩歌最感人肺腑的地方。
[閱讀思考]
以《書憤》為例,談談陸游愛國詩和他的人生經歷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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