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守業之路的引領者·劉敬叔孫通列傳》鑒賞
導語:
《劉敬叔孫通列傳》位于《史記》七十列傳的第三十九篇,所記漢朝建國初期兩位文臣的事跡。由其表面的敘述方式看,似乎更接近以事為統一類。所以明朝的唐順之瀏覽了此篇,便說:“此等傳似不為本人,但為漢敘事耳。”(《精選批點史記》卷五)但若只是為敘漢朝史事,何以不完全歸入《高祖本紀》,卻要另立劉敬、叔孫通二人的名目,來專門寫一篇傳記呢?以理學名家的唐順之似乎沒有想過。而如果我們細繹本傳的文字,尤其注意一下叔孫通傳記的前半部分,還頗費筆墨地敘寫了主人公在秦末及楚漢相爭之際東奔西顛的辛苦經歷,就可以了解,司馬遷在這篇列傳里真正關注的,還是人,而不單是事。
選文:
劉敬者,齊人也。漢五年,戍①隴西,過洛陽,高帝在焉②。婁敬脫挽③輅,衣④其羊裘,見齊人虞將軍曰:“臣愿見上言便事⑤。”虞將軍欲與之鮮⑥衣,婁敬曰:“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終不敢易⑦衣。”于是虞將軍入言上。上召入見,賜食。
已而⑧問婁敬,婁敬說曰:“陛下都⑨洛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婁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室異。……且夫秦地被⑩山帶(11)河,四塞以為固,卒(12)然有急,百萬之眾可具(13)也。因秦之故,資(14)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今陛下入關而都,案(15)秦之故地,此亦扼(15)天下之亢(17)而拊(18)其背也。”
高帝問群臣,群臣皆山東人,爭言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疑(19)未能決。及留侯明言入關便(20),即日車駕西都關中。
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婁敬,‘婁’者乃‘劉’也。”賜姓劉氏,拜(21)為郎中,號為奉春君。
漢七年,韓王信反(22),高帝自往擊之。至晉陽,聞信與匈奴欲共擊漢,上大怒,使人使(23)匈奴。匈奴匿(24)其壯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25)畜。使者十輩(26)來,皆言匈奴可擊。上使劉敬復往使匈奴,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夸矜(27)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瘠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已逾(28)句注,二十余萬兵已業(29)行。上怒,罵劉敬曰:“齊虜! 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30)吾軍。”械系(31)敬廣武。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圍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高帝至廣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言可擊者矣。”乃封敬二千戶,為關內侯,號為建信侯。
……
叔孫通者,薛人也。秦時以文學征(32),待詔博士。數歲,陳勝起(33)山東,使者以聞,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于公如何?”博士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無將(34),將即反,罪死無赦。愿陛下急發兵擊之。”二世怒,作(35)色。叔孫通前曰:“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為一家,毀郡縣城,鑠(36)其兵,示天下不復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37)于下,使人人奉職,四方輻輳(38),安(39)敢有反者! 此特群盜鼠竊狗盜耳,何足置之齒牙間。郡守尉今(40)捕論(41),何足憂。”二世喜曰:“善。”盡問諸生,諸生或言反,或言盜。于是二世令御史案(42)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43)言。諸言盜者皆罷(44)之。乃賜叔孫通帛二十匹,衣一襲,拜為博士。叔孫通已出宮,反(45)舍,諸生曰:“先生何言之諛(46)也?”通曰:“公不知也,我幾(47)不脫于虎口!”……及(48)項梁之(49)薛,叔孫通從(50)之。敗于定陶,從懷王。懷王為義帝,徙(51)長沙,叔孫通留事(52)項王。漢二年,漢王從五諸侯入彭城,叔孫通降漢王。漢王敗而西,因竟(53)從漢。
叔孫通儒服,漢王憎(54)之;乃變其服,服短衣,楚制,漢王喜。
……
漢五年,已并天下,諸侯共尊漢王為皇帝于定陶,……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55)之。叔孫通……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愿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56)朝儀。”高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57)文者也。……臣愿頗(58)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為之,令易(59)知,度(60)吾所能行為之。”
于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余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61),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后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污我!”叔孫通笑曰:“若(62)真鄙(63)儒也,不知時變。”
遂與所征三十人西(64),及上左右為學者與其弟子百余人為綿蕞野外。習(65)之月余,叔孫通曰:“上可試觀。”上既觀,使行禮,曰:“吾能為此。”乃令群臣習肄(66),會十月。
漢七年,長樂宮成(67),諸侯群臣皆朝十月。……竟朝置酒,無敢讙(68)嘩失禮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乃拜(69)叔孫通為太常,賜金五百斤。
……
太史公曰:語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也”。信哉! 夫高祖起微細(70),定海內,謀計用兵,可謂盡(71)之矣。然而劉敬脫挽輅一說,建萬世之安,智豈可專(72)邪! 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大直若詘(73),道固委蛇(74)”,蓋謂是乎?
〔注釋〕 ①戍:守衛。②焉:那里。③挽:拉牽。④衣:穿上。⑤便事:國家當前應做之事。⑥鮮:鮮亮的。⑦易:更改。⑧已而:不久。⑨都:建都。⑩被:覆蓋。(11)帶:環繞。(12)卒:通“猝”,突然。(13)具:具備。(14)資:憑借,利用。(15)案:巡視。(16)扼:抓住。(17)亢:要害。(18)拊:拍擊。(19)疑:猶豫。(20)便:方便。(21)拜:授予官職。(22)反:背叛。(23)使:出使。(24)匿:隱藏。(25)羸:瘦弱。(26)輩:通“倍”。(27)矜:夸耀。(28)逾:越過。(29)業:已經。(30)沮:(使)頹喪。(31)系:縛。(32)征:征召。(33)起:起事。(34)將:興兵聚眾。(35)作:(臉色)改變。(36)鑠:熔化。(37)具:完備。(38)輻輳:人心集中。(39)安:如何。(40)今:馬上。(41)論:定罪。(42)案:依照。(43)宜:適合。(44)罷:免罪。(45)反:同“返”。(46)諛:奉承。(47)幾:幾乎。(48)及:等到。(49)之:到。(50)從:跟隨。(51)徙:遷移。(52)事:輔佐。(53)竟:最終。(54)憎:厭惡。(55)患:擔憂。(56)起:制定。(57)節:禮節。(58)頗:略微。(59)易:容易。(60)度:考慮。(61)起:治愈。(62)若:你們。(63)鄙:迂腐。(64)西:向西行。(65)習:練習。(66)肄:操練。(67)成:完成。(68)讙:喧嘩。(69)拜:封官。(70)微細:低賤。(71)盡:達到極致。(72)專:獨斷專行。(73)詘:通“曲”。(74)委蛇:同“逶迤”。
鑒賞:
山東漢子劉敬本名婁敬,其在漢代最具歷史意義的事功,一是勸還在臨時首都洛陽舉棋不定的最高領袖劉邦遷都長安,一是通過白登之圍讓劉邦認識了他在軍事方面的洞見。而前者尤其為人稱道。因為他以講歷史故事的方式,讓漢高祖明白,周之所以能在洛陽定都,是長期積累的結果,是國家已經完全穩定、進入和平年代之后才成就的事業。相比之下,草創期的漢朝并不具備與周代盛世相比附的實力,因此都城的選擇,還是應該看重地緣因素,最好遷都秦故都一帶的關中。由于分析透徹,加上高祖的軍師、留侯張良的支持,所以盡管一幫來自山東六國的臣僚竭力反對,漢高祖最后還是選擇了遷都長安。婁敬也因這次具有歷史意義的進言,而被劉邦賜姓劉氏,從此更名為劉敬。
與敢說敢當的劉敬相比,本傳的另一位主人公叔孫通,則要復雜許多。
司馬遷介紹叔孫通,首先講的,是叔孫氏的一件往事——當面阿諛奉承秦二世。而叔孫氏之所以要面諛當朝皇帝,乃因他發現,當時雖爆發了聲勢浩大的陳勝、吳廣農民起義,但秦二世為了一己的顏面,不愿承認在其治下有人敢于反叛。所以叔孫通就順著二世的心思,送去一摞“明主在上”之類的高帽子,睜眼說瞎話,稱陳勝輩不過是一群小盜賊小打小鬧,讓郡縣守尉“捕論”也就是捕捉論罪就行了,根本不必擔憂。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叔孫通為了使自己趕緊“脫于虎口”,而大幅度地淡化這次起義的嚴重程度,無意中倒為反秦勢力的迅速擴大規模幫了一個大忙,結果自然是加速了秦朝的滅亡。
叔孫通一生最重要的業績,是在劉邦登上皇帝寶座之后,率領一幫儒生,設計了一套新的適合漢代君臣的朝會儀禮制度。正是這套新的禮制,既約束了在新生的漢朝廷里任職而尚不知規矩的眾大臣,又讓漢高祖切實地體驗了作為萬人之上的帝王的尊貴。
為了實施其制作新儀禮的目標,叔孫氏先把儀禮重新界定為“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就是按照時代和人的感情的變化,來節制人們言行的一種方式。然后提出了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這方案的關鍵,不是其中古代禮儀與秦代禮儀的比重多寡與邏輯聯系,而是那個“雜”字。即“雜就”,合適就好。
今天我們讀叔孫通制禮這一段,感到最意味深長的,是其中的“魯兩生”故事。當叔孫通為選拔合適的制禮工作人員,專程前往孔孟的故鄉——魯國舊地時,有兩位當地儒生斷然拒絕應征,當面痛斥他前后換了將近十位主子,都是靠當面奉承主子而得富貴,并指出目前匆忙改制禮樂,既無現實條件,也不合古制。這“魯兩生”顯然是想要以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對風頭正健的叔孫通以嚴重的羞辱,并把他從正統的儒生系統中清除出去。不想叔孫通早就與時俱進,反過來嘲笑兩位魯生真是“鄙儒”。而更有意思的是,漢代以后的傳統文學中,頗有以“魯兩生”為題創作的文學作品,其中一部分,承叔孫通當年之意,貶斥兩魯生不識時務;而另一部分,則反叔孫通之說而行,贊頌兩魯生的不失氣節。現實的情形,則是到傳統中國社會后期,叔孫通和兩魯生,已經成為秉持兩種針鋒相對人生態度的知識分子的象征,前者不惜以否定舊我的方式與時俱進,后者則堅持不與世俗潮流相起伏,在與特定歷史時期政治文化的交織糾纏中,兩者各不相讓,互相輕視,至今猶然。
司馬遷對于個人在現實政治中的作用,是十分看重的。所以他在本篇最后的“太史公曰”里,首先引了《慎子》的話:“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也。”以此表達任何歷史性事件的出現都會有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個體智慧的參與這一頗易被人忽略的事實。
不過同樣傳寫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司馬遷對待劉敬與叔孫通,還是有一些微妙的差異:劉敬的事功,尤其是建議定都關中,在司馬遷看來,無疑是“建萬世之安”;而叔孫通的“與時變化”,也就是迎合潮流,審度時務,在司馬遷看去,其個人的業績自然輝煌——最后成了漢代儒學的一代宗師,但取得這一業績的方式,似乎難免有點讓人覺得不堪。但他最后用了《老子》里的“大直若詘,道固委蛇”八個字,為叔孫通的行為化解了一點內在的緊張與道德壓力。老子的話譯成現代漢語,就是最正直剛強的人,做事總好像是膽小屈服的,而實際上萬物之道,本來就是那么曲曲折折的。不過說實話,司馬遷引此語,到底是在贊賞叔孫通,還是借題發揮,為自己的忍辱著述張本,那是誰也說不清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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