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滿江紅》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何,朝天闕。
【匯評】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二:將軍游文章之府,洵乎非常之才。韓蘄王晚年亦作小詞,然不如岳。
又:字字劍拔弩張。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膽量、意見、文章悉無今古。
又:有此愿力,是大圣賢、大菩薩。
潘游龍《古今詩余醉》卷十五:膽量意見,俱超今古。
沈雄《古今詞話·詞話》上卷:《話腴》曰:武穆收復河南罷兵表云:“莫守金石之約,難充溪壑之求。暫圖安而解倒懸,猶之可也。欲遠慮而尊中國,豈其然乎。”故作《小重山》云:“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指主和議者。又作《滿江紅》,忠憤可見,其不欲“等閑白了少年頭”,可以明其心事。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詞有與古詩同義者,“瀟瀟雨歇”,《易水》之歌也。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何等氣概,何等志向。千載下讀之,凜凜有生氣焉。“莫等閑”二語,當為千古箴銘。
況周頤《歷代詞人考略》卷二十四:兩宋詞人唯文忠蘇公是清雄二字。清,可及也,雄,不可及也。卾王《滿江紅》詞,其為雄并非文忠所及。二公之詞皆自性真流出,文忠只是誠于中,形于外;忠武是先行其言,而后從之。蓋千古一人而已。
張伯駒《春游記夢·元仇遠自書詩卷》:岳武穆世傳偽書《出師表》,頗有飛翥之勢。而不知南宋紹興以后,書法有三體:為宋高宗《黃庭經》體,米元章體,蘇東坡體。此為當時風尚。武穆書正是東坡體。《出師表》書體甚類祝希哲筆,當為明人所偽。又其《滿江紅》詞亦為明人所偽,武穆詞清新蘊藉,非蘇辛體,皆后人為偽者揣摩其人,以為其書其詞,必系為此,但明眼見之,正是以證其偽也。
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此詞乃作者直抒其痛憤國恥,期于復仇之志。情辭慷慨,至為明切。“三十”二句,蓋言年已三十,功名未就,直同塵土之無價值,但空經過八千里路之云月,言遠征無成也。“壯志”二句,正見其痛恨侵略者之深刻,故言之不覺激烈如此。飛力圖恢復,大功可期,乃為檜賊所陷害,冤死獄中。后世正義之士,同深憤惋,多發為歌詠。明文徵明有《滿江紅》詞云:(略)。最能說出高宗所以縱任秦檜誣殺岳飛之心理。此詞,有人疑非岳飛作。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直抒胸臆,忠義奮發,讀之足以起頑振懦。起言登高有恨,并略點眼前景色。次言望遠傷神,故不禁仰天長嘯。“三十”兩句,自痛功名未立、神州未復,感慨亦深。“莫等閑”兩句,大聲疾呼,喚醒普天下之血性男兒,為國雪恥。下片承上,明言國恥未雪,余憾無窮。“駕長車”三句,表明滅敵之決心,氣欲凌云,聲可裂石。著末,預期結果,亦見孤忠耿耿,大義凜然。
唐圭璋《讀詞五記》:宋陳郁《藏一話腴》甲集卷下,記岳飛《謝收復河南赦》及《罷兵表》中,有云:“莫守金石之約,難充溪壑之求。”清初沈雄《古今詞話》卷下引此語之后,又以己意釋之云:“故作《小重山》云:‘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指主和議者。又作《滿江紅》,忠憤可見。其不欲‘等閑白了少年頭’,可以明其心事。”由于沈雄引《話腴》與己意不加分別,以致使后人誤以為沈雄語亦《話腴》中所有,如《歷代詩余》卷一百十七、《詞林紀事》卷九、《詞苑萃編》卷十三,俱以訛傳訛,未加辨正。實際《話腴》中并無論岳飛《小重山》及《滿江紅》語,余昔亦沿誤。今偶見《歷代詞萃》,其中宋詞收岳飛《小重山》一首,并附評箋云:“清陳郁《藏一話腴》說:‘武穆《賀講和赦表》云:莫守金石之約,難充溪壑之求。故作詞云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蓋指和議之非也。”陳郁宋人,非清人,清字當為排印之誤。惟《藏一話腴》非僻書,《適園叢書》即有之,如一查檢,即可辨明沈雄以來諸書不察之誤。由此亦可見沈雄《古今詞話》、《歷代詩余》、《詞林紀事》、《詞苑萃編》所引宋人之書,必須查考宋人原始資料,決不可信清人之誤引。
吳世昌《詞林新話》:《滿江紅》決非飛作。又此詞不但如俞氏所指出“山缺”與上文“踏破”、下文“天闕”意義重復,且上片“壯懷”,下片“壯志”,尤不像話。而餐肉飲血,徒貽話柄。且金人在東北,而“踏破賀蘭山”,地理全誤。
【考證】
岳飛此詞自余嘉錫《四庫提要辨正》始予置疑之后,夏承燾、鄧廣銘等皆有考辯文章,可以參看。余氏考辨茲節錄如后:
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二十三《岳武穆遺文》:岳珂于嘉泰三年編《鄂王行實編年》及《吁天辨誣》,并輯《岳武穆文集》,后刻入《金陀粹編》,改為《鄂王家集》。按《鄂王家集》,文分表、跋、奏議、公牘、檄、題記六類,凡一百六十四篇,律詩二篇,詞一篇(《小重山》)。徐階所編(指《岳武穆遺文》),文僅二十篇,詩四篇,詞二篇(《滿江紅》、《小重山》)。以家集校之,文不足五分之一,而詩詞溢出至一倍,又皆不著出處。考李楨刻本《武穆集》卷五有趙寬《刻滿江紅詞碑記》云:“鎮守李公重修岳武穆王故廟成,得考功主事楊子器名父為昆山令時所刻王《送張紫巖北伐》之作,嘆曰:偉乎壯哉,王之手書也。遂刻而置之東廡。既又讀王所制《滿江紅》詞,嘆日:思深哉,盍表而出之以示人。因議刻石置之西廡。三司諸公成樂觀厥成,俾寬書之。”然寬不言所據為何本,見之于何書,來歷不明,深為可疑。《滿江紅》詞不題年月,亦不言作于何地,然不見于宋元人之書,疑亦明人所偽托。其字則實趙寬所書,寬亦已自言之,孫星衍《寰宇訪碑錄》卷九及姚晏、楊鐸輩《中州金石目》,均以為岳習撰并正書者,非也。或者曰,《送張紫巖詩》,其偽固無可疑,若《滿江紅》詞,真偽皆無實據,其中如“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及“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等句,足以勵邁往之風,而作忠義之氣,于世道人心,深為有裨,子何必以疑似之詞,強坐以為偽也哉。應之曰,考證之學之于古書也,但欲考其文之真偽,不必問其理之是非,號稱武穆之《滿江紅》詞,雖為人所信,以視經典,則有間矣。其詞莫知所從來,尚不如《舜典》二十八篇,有一大航頭公案在,吾何為不可疑之哉。疑之而其詞不因我而廢,聽其流行可矣。至其為岳珂所未見,《鄂王家集》所無有,實出于明之中葉,則學者不可不知也。
【附錄】
明文徵明《滿江紅》:拂拭殘碑,勅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后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憐,風波獄。豈不惜,中原蹙。且不念,徽欽辱。但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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