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誥》曰:“克明德?!薄洞蠹住吩唬骸邦櫿溙熘髅?。”《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薄犊嫡a》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笔枪示訜o所不用其極。
《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弊釉唬骸坝谥?,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对姟吩疲骸罢氨虽堪模娭疋⑩ⅰS徐尘樱缜腥绱?,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善,民之不能忘也。”《詩》云:“於戲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
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注釋〕 《康誥》:《尚書》中的篇名,周公封康叔時作?!?克:能夠?!?《大(tài)甲》:偽《尚書》中商書篇名。 顧:經常注意。諟(shì):同“是”,這,此。天之明命:天賦予的明德使命。 《帝典》:《尚書》篇名,即《堯典》?!?峻:大。 湯:商代開國之君?!侗P銘》:盤指湯沐浴的盆。銘:刻在浴盤上的字,用以警示自己?!?茍:誠,真?!?作:振作,鼓勵?!?《詩》:指《詩經·大雅·文王》。 無所不用其極:無不盡力達到至善?!?《詩》:指《詩經·商頌·玄鳥》?!?邦畿:天子之國?!?止:居住?!?《詩》:指《詩經·小雅·緜(mián)蠻》?!? 緡(mín)蠻:鳥叫聲。黃鳥:一種小鳥。 《詩》:指《詩經·大雅·文王》。 穆穆:深遠的意思。 於(wū):贊嘆詞。緝:繼續。熙:光明。敬止:以誠敬之心安于所止?!?《詩》:指《詩經·衛風·淇澳》。 瞻:看,望。淇:水名。澳(yù):水邊陸地?!?菉:同“綠”。猗猗(yī):茂盛的樣子。 有斐:“有”為虛詞,無義。斐:文質彬彬,才華橫溢?!?切:剖開;磋:磨平。琢:雕刻;磨:磨光,都是古代加工玉、石、角、骨器的方法,用以比喻君子的道德修養?!?瑟:嚴密的樣子。僩(xiàn):剛毅、壯勇的樣子。 赫、喧:顯赫、盛大的樣子?!?諠(xuān):忘記?!?恂(xún)慄:嚴謹的樣子。 《詩》:指《詩經·周頌·烈文》?!?於戲(wūhū):同“嗚呼”,嘆詞。前王:指周文王、周武王?!?君子:文王、武王以后的諸王、賢人?!?小人:后來的百姓。 聽訟:審訊犯人?!?引文見《論語·顏淵》。 情:實。無情者:說不實之辭、作偽證者?!?“此謂”二句程頤以為是多余的文字,應當刪去,朱熹認為此二句為結語,前面應有文字,已亡佚?!?好色:美色?!?謙:同“慊”,滿意,滿足?!?獨:朱熹解釋為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閑居:獨居?!?厭然:遮遮掩掩的樣子?!?揜(yǎn):同“掩”?!?潤:裝修,裝飾。 胖(pán):快樂,安舒?!?身:朱熹說當為“心”。忿懥(zhì):憤恨,發怒。
〔鑒賞〕 這幾章是逐句解釋《大學》經文的上半部,引用了許多以前的經典著作,也作了自己的發揮,其中提出的一些概念和命題,闡發的一些思想對于后世哲學理論的發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作者在詮釋經文中突出了《大學》這一理念:求圣人之道的關鍵是增強完善自我的自覺性,它從以下幾方面闡發了這一理念的涵義。
首先,自我的完善是“自明”。第一章引證的《尚書》中三段語錄證明《大學》首句“明明德”在古圣人之書中都有出處,然后總結其思想是“皆自明也”。所謂“自明”即“自覺”,就是說“明明德”是自我的覺悟,是內心意識到完善、發展自身的必要性。道德修養、提升精神是自己內心的需要,是自己自覺、主動去做的事,而不是一味靠別人的教誨、幫助和督促。此外,“自明”的說法還指明了“明明德”不是將一種外在的行為規范強加給一個人,而是人固有的善性的發揚和發展。
其次,道德修養是自我的無窮盡的更新過程。經文“新民”完全可以理解為教化人民,這是力圖更新他人的品質,然而第二章引用商湯刻在浴盆之上用以自警的銘文“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來闡明《大學》“新民”的概念,就把這個概念規定為自我的更新,自我的發展。其中四個“日”字的連用,則以十分有力的語氣強調:必須經常不斷地進行自我的更新、創造和發展,永遠追求新目標和新成就,總是要有新氣象和新面貌,任何時候都不要停止不前,安于現狀。而“君子無所不用其極”之說清楚地指明,這種更新和發展是沒有止境的無限過程,它要求人們將追求至善的自覺性發揮到最大的程度。應當說這是一種相當積極的人生觀,是鼓勵發展和創新的哲學,它為自我創造開辟了無限的空間。
再次,作者指出了自我完善不是個體以冥思求頓悟,而必須努力學習知識,增進學問,提高認識,還必須通過艱苦的磨練,在實踐中不斷地增長才干,養成各種優良的品質。這就是第三章所說的“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的意思。經過這樣的修養和磨練,才能達到“道盛德至善”的地步。
最后,主觀意識要始終保持純正的狀態。第六章把經文提出的“誠意”的概念解釋為“毋自欺”,把自我完善的自覺性歸結為一個人為善動機的純正。所謂“自欺”就是動機不純,有邪念,卻以勉強的行為做樣子,或以偽裝的善行、或漂亮的言辭來掩飾自己心靈上的污穢,藉以自欺欺人。因此,不自欺表明行善不是為了某種功利的目的,不是做給別人看,而是以善本身為目的。行善是自己心靈的需要,是求得精神本身的滿足。所以作者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這里“謙”通“慊”,因此,“自謙”即“自慊”。這句話是說心靈痛恨不道德的念頭和事情,就像一個人厭惡難聞的氣味那樣,而好善就像一個人喜愛美麗的容貌,都是自心底而發,自然產生,沒有任何勉強,沒有一點矯飾;又如朱熹所說:“皆務決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茍且以徇外而為人也?!?《四書集注·大學》)可以這樣說,只有心靈的自慊,才能排除做給別人看的矯飾、虛偽的自欺行為,達到“誠意”的目的,從而從根本上保證有一種自我完善的自覺性。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所提出的“慎獨”的理念。所謂“獨”意為獨處,這里是指人不知而只有己知的意識活動,是指人的真實的意念。作者把獨處時的思想活動看成是對一個人能否做到誠意的一個考驗,即是否真正具有自我完善的自覺性的考驗。因此儒家對人們獨處時的思想活動和表現特別重視,朱熹說:“必謹之于此以審其幾焉?!?同上)“幾”常常是指細微難辨、微妙難言、卻包含了無限可能性的東西。可見獨處的意識活動是一個人在人生的各種實際活動中向善還是向惡的關鍵所在,必須特別慎重對待。
作者進一步指出,一個人獨處時的思想活動雖然不為人們所知,但是它們總是要表現出來。如作者所說,道德低下的人在獨處時做不好的事情,無所不至,只是在看到有道德的人的時候才遮遮掩掩,偽裝為善。但是,這是沒有用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其丑惡嘴臉為“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為眾人所鄙視。偽裝是沒有任何益處的,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完善自我的自覺性,即誠意,保持純正的意識。
此外,第七章還提出要保持純正的主觀意識,增強完善自我的自覺性,還必須時時調節自己的心理狀態,防止憤恨、恐懼、癖好、憂傷等各種情緒損害心靈的純正和完善自我的自覺性。因為心靈一旦失去平衡,就將喪失其正確地判斷是非善惡的能力。由上可見,《大學》的經傳在對完善自我的自覺性所做的分析,極其細致、深刻而透徹,達到了人們精神的最微妙的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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