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蝶戀花》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轣轆牽金井。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執手霜風吹鬢影。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樓上欄干橫斗柄。露寒人遠雞相應。
【匯評】
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美成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能入麗字,不能人雅字,以故價微劣于柳。然至“枕痕一線生玉”,又“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動人。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九:夜色晨光,將斷將續際,寫得欲絕。
沈際飛評《草堂詩余正集》:“喚起”句,形容睡起之妙。
黃蘇《蓼園詞選》:首一闋,言未行前聞烏驚、漏殘,轆轤響、而驚醒落淚。第二闋,言別時情況凄楚,玉人遠而惟雞相應,更覺凄婉矣。
俞陛云《宋詞選釋》:此紀別之詞,從將曉景物說起,而喚睡醒,而倚枕泣別,而臨風執手,而臨別依依,而行人遠去,次第寫出,情文相生,為自來錄別者希有之作。結句七字,神韻無窮,吟諷不厭,在五代詞中,亦上乘也。
俞平伯《清真詞釋》:一疊起首三句是由離人枕上所聞,寫曙色欲破之景,妙在全從聽得(“月皎驚烏棲不定”之原因,著得仍在烏啼,不在月色也),為下文“喚起兩眸”張本。烏啼、殘漏,轆轤皆驚夢之聲也。下兩句實寫枕上別情,“喚起”一句能將凄婉之情懷,驚怯之意態曲曲繪出。美成寫離別之細膩熨帖,每于此等處見之。此句實是寫乍聞聲而驚醒。乍醒眼應曰朦朧,而彼反曰“清炯炯”者,正見其細膩熨帖之至也。若夜來甜睡早被驚覺,則惺忪乃是意態之當然,今既寫離人,而仍用此描寫,則似小失之矣。美成《早梅芳》曰:“正魂驚夢怯,門外已知曉。”可與此句互相發明。此處妙在言近旨遠,明寫的是黎明枕上,而實已包孕一夜之凄迷情況。只一句,個中人之別恨已呼之欲出。“淚花”一句另是一層,與“喚起”非一事。讀者勿疑,試著眼于一“冷”字,便知吾言不誣。紅綿為裝枕之物,若疏疏熱淚亦只能微沾枕函而已,決不至濕及枕內之紅綿,且不至于冷也。今既曰“紅綿冷”,則淚痕之交午,及別語之纏綿,可想知矣。故“喚起”一句,為乍醒之況,“淚花”一句,為將起之況,程敘分明。兩句中又包孕無數之別情在內,作一句讀下,殆非善讀者。離人至此,雖欲戀此枕衾,已至萬無可再戀之時分,于是不得不起而就道矣,在此逗人下片。“執手”三句已起矣,由房闥而庭院矣,“樓上”兩句已去矣,由庭除而途路矣。上極其委婉紆徐,下極其飄忽駿快,寫“將別”時之留戀,“別”時之匆促,調與意會,情與詞兼矣。末兩句,上寫空閨,下寫野景,一筆而兩面俱徹,閨中人天涯之思有非言說所能盡者,“一聲村落雞”,飛卿《更漏子》結句,此易一為多耳。清真善用前人絕構,略加點染,便有味外味,今人輒曰創造如何,因襲如何,半耳食之論也。
劉永濟《微睇室說詞》:此詞上半闋,寫別之前一剎那的時間,下半闋,寫臨別及別后一剎那的時間,而上半過拍二句,為全首最佳者。蓋行者聞人汲水聲而驚起,即須早行,乃喚起與之作別之人。而此人睡意方酣,驟然喚醒,尚未意識到即須離別,故有“兩眸清炯炯”之句。然立即省悟別離在即,故有“淚花落枕紅綿冷”之句,可謂傳神之筆。否則亦平平別情詞也。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寫送別,景真情真。“月皎”句,點明夜深。“更漏”句,點明將曉。天將曉即須趕路,故不得不喚人起,但被喚之人,猛驚將別,故先眸清,而繼之以淚落,落淚至于濕透紅綿,則悲傷更甚矣。以次寫睡起之情,最為傳神。“執手”句,為門外送別時之情景,“風吹鬢影”,寫實極生動。“去意“二句,寫難分之情亦纏綿。“樓上”兩句,則為人去后之景象。斗斜露寒,雞聲四起,而人則去遠矣。此作將別前、方別及別后都寫得沈著之至。
【附錄】
陳允平《蝶戀花》:樓上鐘殘人漸定。庭戶沉沉,月落梧桐井。悶倚瑣窗燈炯炯。獸香閑伴銀屏冷。淅瀝西風吹雁影。一曲胡笳,別后誰堪聽。誓海盟山虛話柄。憑書問著無言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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