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代散文欣賞辭典·年畫的叫賣
《年畫的叫賣》:故事,每到農(nóng)歷臘月,在城市繁盛之區(qū),或村鎮(zhèn)市集里,做買賣的人,都支搭席棚、競賣年貨。年畫棚就是專賣年畫和其他花紙的。棚里縱橫交叉懸掛的,攤上陳列的,都是新的年畫,真是 “五色新鮮,千張炫目”。婦女兒童為畫所吸引的尤多。他們團團圍著畫攤,對著每一張畫,如醉如癡,注目神往。叫賣人的婉曼歌聲,和新奇辭藻,更富有誘惑性的襲擊他們心弦,使他們把那些引人入勝的年畫,各自挑選的買些回去。
這類年畫叫賣唱詞最受人歡迎的,是唱戲曲年畫的情節(jié)。如最受群眾歡迎的 《西游記》 戲畫,舊抄本《仙莊會》 彈詞里,有一段唱詞就是這樣:
獻過里朵兩張,還有里朵兩張。《西游記》 里個前后本,王差班里個大戲文。大凈矮登登,小旦必必文。行頭簇簇新,腳色無批評。楊戩三只眼,稱為二郎神。托塔李天王,帶領眾天兵。哪吒手里執(zhí)火槍,腳踏之個風火輪。大鬧天空孫行者,太上老君煉丹爐,使得那大猢猻、小猢猻,逃的逃來奔的奔。唐僧西天去取經(jīng),一撞撞見之個老鼠精。
這位賣年畫的是蘇州人,“唔道做舍事務,原來蘇州人,來里賣花紙”。他賣的是蘇州桃花塢年畫,唱詞也是蘇白。他唱的,除年畫情節(jié)外,還聯(lián)系到本城的劇場、名班和著名演員,并有對演出的評論。
在舊抄本 《三百六十行》 宣卷里,也曾記錄過賣 《楊家將》 年畫的唱詞,說“又來一個江湖漢,褡褳放下就排場。拿出花紙無其數(shù)。單子攤開賣畫張”,這是擺地攤的,他唱道:
搗過兩張再兩張,前后正本 《楊家將》,爹兒八個保君皇。楊大郎,去代王,二郎、三郎死番邦。楊五郎,五臺出家做和尚。老令公,李陵碑撞死見閻君,楊六郎告御狀。七郎綁拉桅桿頭上,亂箭射死見閻王。全虧八大王準了狀,除奸黨,潘洪殺死見閻王。鎮(zhèn)守三關楊六郎。
這卻唱出 《楊家將》全本故事了。過去的傳說,似乎沒有八郎,四郎的情況也沒有提到。此外,他們還善于叫賣描繪新事物的年畫。過去上海所謂“小熱昏”,是最擅長此道的。可以舉《仙莊會》 里《大秤雞》 叫賣詞為例:
獻過里朵兩張,還有里朵兩張。松江來朵大種雞,一只九斤五,一只黑十二。勿吃糠來勿吃粞,勿吃谷來勿吃米。貓兒一見空歡喜,王鼠狼也拖勿起。毛羽斬斬齊,頭兒傲帶起,腳兒立在假山里。到得半夜里,呱呱之介為之啼。秤秤九斤半,斬斬四大盤,七八個朋友吃勿完。
這里唱了事物的本身,畫面的情況,還加上許多想象,形容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逗人發(fā)笑。他們還歡喜唱吉利花紙,如《胖娃娃》、《大美人》之類。錄《仙莊會》 里的 《吉慶有余》唱詞為例:
打開畫箱,獻過兩張,水墨丹青老漁翁。老漁翁朵哈哈笑,赤腳蓬頭戴箬帽。手里拿個大白條,鱗眼勿動還為跳。筆法玲瓏手段高,蘇杭城里算頭挑,揚州城里算好老。
大有要把死魚唱活的意思。關于 《大美人》 的唱詞,也有“一張金姑娘搭銀姑娘,一張龍姑娘搭鳳姑娘。金銀龍鳳四姑娘,四位姐姐一樣長” 之類的唱句,但形容到具體的美,就常常失掉分寸了。
年畫棚的叫賣,開場時也照例有兩句帽子,如 “打開畫箱,獻過兩張” 之類。價格和收場的唱詞也有規(guī)例。較長的如 “討價銀子值一千,羊肉只賣狗肉錢,燒酒只賣白水錢。只賣一百錢,打對折五十錢,攬腰一甩念五錢,除了另頭念個錢,抽底拔數(shù)十八錢,收攤生意賣本錢,只賣十六錢。貼貼十來年,顏色勿為嫌,越看越新鮮,譬如吃碗澆頭面”。也是想盡辦法逗樂。
畫棚賣的年畫品種很多,包括各種彩紙。如 《三美緣》 彈詞寫的: “七言紙對分開貼,三星圖一軸掛中央。落細門神無錫貨,插角風窗紅紙鑲”。“新禧佳節(jié)正晴天,戶戶門庭換彩箋。‘四季康寧’ 門撻上貼,‘迎祥接福’ 紙窗邊。也有門神來貼左,芝蘭松柏插寮檐”。有刻本也有繪本,有畫也有字,一直賣到風窗和門檐的裝飾畫,也都有叫賣的唱詞。如畫面上印有小調(diào)的,他們還往往就唱那些小調(diào),以號召顧客。
年畫叫賣的唱詞,不但反映了從政治到日常生活的廣闊內(nèi)容,也說明了當時人民所喜聞樂見的究竟是些什么。當然也包括很大程度的糟粕、從封建觀點、庸俗,一直到舊商場的某些夸張、不老實,以及討價還錢的落后習慣。這是過去年畫叫賣的一般情況。
1963年
(選自《阿英散文選》,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6月版)
【賞析】
文學的功能之一,是記錄并反映某一個時代的民間習俗與社會風情。世界文學名著如《悲慘世界》、《霧都孤兒》、《戰(zhàn)爭與和平》以及《水滸傳》、《紅樓夢》,等等,除了栩栩如生的眾多人物與豐富多彩的動人場景以及宏偉浩翰的歷史畫卷之外,穿插或溶匯于這些長篇巨制之中的,就還有各個不同時代、不同國度與地區(qū)的一般社會市民或鄉(xiāng)民的民俗風情。甚至像《金瓶梅》這樣至今褒貶不一的長篇名著,它的文學價值之一,也就在于它表現(xiàn)與反映了作者所處時代的世俗民風。
阿英的《年畫的叫賣》,是一篇普普通通的散文,內(nèi)容樸實無華,字數(shù)也不多,但是,卻再現(xiàn)了當年江浙地區(qū)城鄉(xiāng)集市賣畫的風采,其本身就是一幅“風俗畫”。如果阿英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內(nèi)容涉及到江浙城鄉(xiāng)的集市,那末,他的這一篇散文,完全可以用來當作小說的某個章節(jié)的一個部分,并且,為長篇佳作增色添彩。
阿英本人對民俗文學很有興趣,而且是搜集、收藏與研究中國古今各種文學書籍版本或抄本的專家。他的《年畫的叫賣》里提到的“舊抄本”,就是指舊時的手抄本。“刻本”,指刻版印刷的書籍或字畫; “繪本”,是手繪的字畫。“舊抄本《三百六十行》宣卷”,其中的“宣卷”,指的是一種說唱曲藝。這里有必要首先說明一下“寶卷”。寶卷系由唐代寺院中的“俗講”發(fā)展而成的一種說唱藝術形式。原來題材多為佛教故事,宣揚因果報應。以用七字句、十字句的韻文為主,其中也間以散文。現(xiàn)存的《香山寶卷》,據(jù)認為是宋朝普明和尚的作品。明清以后,取材一般民間故事的寶卷日益流行,計有《梁山伯寶卷》、《土地寶卷》、《藥名寶卷》等兩百種左右。和尚或佛教徒宣講寶卷稱“宣卷”,宣卷后來發(fā)展成為一種曲藝。
阿英在文中還提及“過去上海所謂‘小熱昏’,是最擅長此道的”。這個“小熱昏”,確實是屬于“過去上海”的人物,因為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沒有這個名稱,也沒有這一類型的人物了。現(xiàn)今上海方言中的“熱昏”一詞,也是另外的意思。“小熱昏”,是指舊上海城隍廟(或舊北京天橋)一帶以表演獨腳戲或相聲等曲藝為職業(yè)的人,表演時專門逗樂、引人發(fā)笑。這一類人來叫賣年畫,自然是一種招徠顧客的好辦法。
從文學藝術的角度來看,《年畫的叫賣》顯然是一幅優(yōu)秀的風俗畫。本世紀初期,江浙一帶(那時上海隸屬江蘇省)城鄉(xiāng)鬧市,每到農(nóng)歷臘月,“做買賣的人,都支搭席棚,競賣年貨”。年畫棚專賣年畫和其他花紙,“叫賣人的婉曼歌聲,和新奇的辭藻”,吸引著游人與顧客,“把那些引人入勝的年畫,各自挑選的買些回去”。
叫賣年畫的唱詞,最受人歡迎的,是唱戲曲年畫的情節(jié),如《西游記》、《楊家將》,但這時候的《西游記》或《楊家將》,已經(jīng)演變成為“民間說唱文學”,與原本并不完全相同,然而卻為大眾所喜聞樂見。另一方面,這大約也正是《西游記》、《楊家將》這一類古曲文學作品,在民間廣為流傳的一個原因。
阿英在《年畫的叫賣》里第一個具體介紹的說唱戲曲年畫的是蘇州人,賣的是蘇州“桃花塢年畫”,唱詞也是蘇白,“他唱的,除年畫情節(jié)外,還聯(lián)系到本城的劇場、名班和著名演員,并有對演出的評論”。這種叫賣,已經(jīng)超出了“商品經(jīng)濟”的范疇,而帶有濃烈的文化色彩。當然,這樣的叫賣也顯示出我國文化古城蘇州的地方風貌。
至于上海的“小熱昏”,他們的唱詞,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們主要是叫賣描繪新事物的年畫,“唱了事物的本身,畫面的情況,還加上許多想象,形容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逗人發(fā)笑”。然而,也正是因為要“逗人發(fā)笑”,有時候竟也“常常失掉分寸”。無庸諱言,這恐怕是民間說唱文學的低級庸俗的一面。
這篇散文里,阿英還記錄了叫賣時開場的“帽子”,以及“價格和收場的唱詞”,等等,這些都是頗有價值的民俗文學的資料。近年,舊時北京城內(nèi)街頭叫賣商品的各種唱詞,曾經(jīng)改編并拍攝成電視片,由北京著名的話劇演員表演。各地是否也有可能攝制這樣的電視片,為我國的民俗文學保存一份珍貴的音像資料呢?
(柯平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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