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思類·寫對方之烘托法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烘托法有將自己之情感藏著不寫,而寫對方,不寫我如何思念他,先寫他如何思念我。如此,則自己濃厚之情感,自然表現。如柳者卿之《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梁啟勛 《詞學》 下編)
【詞例】
八聲 甘 州
柳 永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解析】 烘托法是不從正面直接抒寫自己的感情,而是從對面著筆,寫對方的情感,以此作為襯托,從而使自己的感情于自然流露中顯得更加深厚、強烈。
柳永的 《八聲甘州》 一詞是運用烘托法的典范。詞的下片寫行者對居者的思念。行者想像中居者 “佳人”對他的殷切企盼與苦苦等待,從側面烘托,自然而然地也更加深刻地表現出了行者思念的綿長與深摯。柳永一生偃蹇,仕途蹭蹬。這首詞應是他于宦游期間所作。詞的上片寫客中登高望遠所見之景。暮秋夕照是自然循環變化周期必經的一個階段,而滔滔不絕無語東流的長江水卻體現著歲月的永恒,前后二者的對比無情地暗示出季節的急促與人生的短暫。故此,處于人生不得意中的作者不免于震驚之余感慨萬端。他在換頭后的抒情中表達了自己面對歲月迅疾流逝而產生的珍惜此生的迫切愿望,發出 “何事苦淹留”的沉重嘆息,他因此也愈加思念遠在家鄉的愛人。精彩的是,他的思念不是用自己的口吻直接噴瀉而出,而是通過寫 “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的 “佳人”形象來襯托顯示。“佳人”的思念不僅表達了兩情相投的深摯,也更深婉地體現了自己思念 “佳人”的痛切。同時,這首詞里使用烘托手法所得到的婉曲深沉的效果也與全詞的蕭瑟氣氛切合。同樣是化用謝朓詩 《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 “天際識歸舟”句意,唐溫庭筠 《望江南》 詞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是用直抒法,而 《八聲甘州》 用烘托法。一直露,一婉曲。雖然二詞俱為詞壇佳作,但后者的藝術魅力更為深厚是顯而易見的。《八聲甘州》 確是柳永抒發自我情懷的一首杰作。蘇軾曾評此詞 “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 (見宋趙令畤 《侯鯖錄》 卷七),此說雖是就詞中寫景所創的開闊高遠之意境而言,但詞中對于兒女柔情的別具一格的成功表現無疑也是其成功的另一重要因素。
感情是文學作品的靈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 《別賦》)。“多情自古傷別離”,在缺乏現代化交通設施與通訊手段的古代,別離更是一種不可忍受的苦痛折磨,因此,離情別緒也就成為千百年來我國古典詩詞詠唱的不朽主題之一。并且,幾乎從我國詩歌的發源期起,人們就已在探求表達這種感情的不同手法。劉永濟先生曾說:“表情之法,莫備于三百五篇之 《詩》。”(見劉著 《詞論》) 《詩經》 中 《伯兮》 一詩用直抒法寫一位女子對她遠征的丈夫的思念。“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她一瀉無余地呼喊出自己痛徹肺腑的感情痛苦,形象真切而又樸素真摯的詩句曾感動了多少代的多情兒女,也因此成為千古傳唱的名句。另一首 《陟岵》 是用烘托法寫征人思家:“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 ‘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 上慎旃哉,猶來無止!’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 ‘嗟予季,行夙夜無寐! 上慎旃哉,猶來無棄!’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 ‘嗟余弟,行役夙夜必偕! 上慎旃哉,猶來無死!’”詩以征人的口吻從對面著筆,寫想像中父母兄長對自己的掛念叮嚀。這樣,征人自己與家人生離死別的痛苦與憂慮,雖沒有正面道出,卻千回百轉,更多地給人以震撼靈魂的感動。《陟岵》 可以看作是使用烘托法的濫觴。烘托法是對人生體驗加以巧妙的濃縮和利用而形成的一種賦情法。運用烘托法取得的藝術效果頗似當今影視技巧中的“蒙太奇切合”與“畫面疊化”。作者可以使處于不同空間的人們在同一時間內呈現到讀者面前,表現他們的感情,展示人生的曲折,給人以情的感動與美的享受。《八聲甘州》 是作者在秋色蒼茫中登高臨遠和佳人空閨獨居、妝樓颙望兩個鏡頭相繼疊現切合,這一切合就展示了二人間的情感對流。而作者鏡頭的淡化雖使“佳人”鏡頭分外鮮明,卻更突出凸現了作者一方的感情。《陟岵》 一詩明顯地類似“畫面疊化”。前景登山望鄉的征人與后景殷殷叮嚀的父母兄長相疊于同一畫面,而且后景的父母兄長于畫面中交替出現。這樣,把當時處于不能逾越的空間的家人兩方拉在同一個畫面上,就更真切地表現出他們的相互思念,也更突出了前景上征人的思鄉情結。《八聲甘州》 的生活基礎是作者對“佳人”長久而真誠的愛情的真實體驗,《陟岵》 的生活基礎是征人對家人的深厚的骨肉之情的真實體驗。兩首作品雖然時代相隔久遠,一首純熟,一首質樸,但它們都是以使用烘托法而獲得了不朽的藝術魅力。
正因為運用烘托法可取得獨特的藝術效應,所以,自 《陟岵》 以下,此法便一直為詩人詞客所沿用。唐代“詩圣”杜甫,一向是“杜鵑啼血”式地歌唱那個時代的苦與悲。他的一首寫戰亂思家的 《月夜》,正是承襲 《陟岵》,精心使用烘托法的名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自己思念妻子,卻說妻子思念自己,在淡淡的、美麗的畫面疊化中無聲地強化了自己的感情。受其影響,以后烘托法也為更多的文人所使用。“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基于詞賦情婉轉的特點,詞人們對烘托法的運用也相應更多一些。北宋與柳永同時稍后的歐陽修有 《踏莎行》 一首:“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這也是使用烘托法的代表作。下片寫男性行者跨越空間想像女性居者對他的思念,由此更突出了他自己的無窮離愁。再后,賀鑄 《古搗練子》 五首中的 《剪征袍》: “拋練杵,傍窗紗,巧剪征袍斗出花。想見隴頭長戍客,授衣時節也思家。”又一首 《好女兒》(國門東) 寫道:“想深閨、獨守空床思,但頻占鏡鵲,悔分釵燕,長望書鴻!”南宋姜白石的 《八歸》 等等,也都是運用烘托法表離情的膾炙人口的佳篇。當然,在此以后的時代里運用烘托法的作品就更多。可見,烘托法作為一種藝術技巧,自其產生之始,就因其所能起的藝術作用而萌生了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成為歷代詩人詞客運用的重要賦情方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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