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結類·對起整煉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詩重發端,惟詞亦然,長調尤重。有單起之調,貴突兀籠罩,如東坡“大江東去”是。有對起之調,貴從容整煉,如少游“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是。(沈祥龍《論詞隨筆》)
【詞例】
滿 庭 芳
秦 觀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解析】有些詞作開端便豁人耳目,以工整、精煉的對偶句,從容地領啟全詞。這就叫“對起整煉”。秦少游的《滿庭芳》(山抹微云)便是這樣的一首。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字字相對,工穩不失分毫。而且俱實字,無一廢言,其中“抹”字、“粘”字更得煉字之妙。“山抹微云”,寫山是寫微云掩映中的山,寫云則是寫山間之微云, 一個“抹”字, 把二者連接起來, 直如丹青高手的妙筆, 將云掩山而遠山仍在淡云后顯出隱約之姿的畫面,傳神地描繪了出來。“山抹微云”句是如此膾炙人口,以致秦觀的令婿范溫在宴席前被誤解為不知詞時,便自稱:“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以自抬聲價,蘇東坡曾戲呼秦觀“山抹微云君”,更曰:“山抹微云秦學士”。“天粘衰草”的“粘”字,則將廣遠的衰草同天空相接為一,并把天與衰草相連處朦朦朧朧的景象細致地描繪了出來。這八字寫山被云遮、衰草連天,極目力所視,暗示出遠游之無邊。一片暮靄蒼茫,深秋慘淡的氣象也蘊含著別離的感傷及對前途未卜的憂慮。將賦別、餞送的主題,傷懷情調暗寓其中,打開了全詞這張別離的畫卷。
以上二句寫極目所見,所去渺遠,下接一句“畫角聲斷譙門”,是寫側耳所聞,城樓上響起傍晚已至的畫角,聲音時斷時續,如同嗚咽。在這一片悲涼氣氛中,詞人筆觸也由遠拉到近處,接著下寫“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征棹,遠行的船,切上寫的遠望。但這兩句還是寫近處飲酒餞別之事,至此別離之意徹底明朗了。下邊三句寫回顧戀往事。“煙靄紛紛”不但化 “多少蓬萊舊事”的回憶之虛為眼前可視之景,而且應“山抹微云”的 “微云”,寫出暮靄漸濃。此時把詞筆又蕩回遠處,合詞首對句的遠望,而景象不復,意思轉深。“斜陽外”寫天色既暮,歸禽思宿,而人卻要遠去,征途之遠,在斜陽之外。“寒鴉萬點”、凄涼景象,也是前程苦楚的前兆。“流水繞孤村”寫人家所住,流水所戀,何況人呢! 將這些細細想來,詞人微官落魄,離鄉飄泊,這時又離開自己的戀人,怎能不黯然魂銷呢?下片便以 “銷魂”緊接上片,細寫離別時留戀難舍的凄苦情景。末三句“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又蕩開筆寫遠望。不過此時,是別后回頭望高城,只見燈火黃昏,不見所別之人,而這時戀人不正也望自己不見嗎?滿懷情傷,盡在此景中。此詞開端對起寫遠望,此處也寫遠望,而燈火黃昏的已晚,正由 “山抹微云”的近晚,“煙靄紛紛”的漸晚逗引而來。時間在景色轉動中依序遞進,詞寫離別由遠景而到近處,再寫遠景,又回近處,然后再寫遠望,今天的惜別,同往事的回想穿插其間,收放得宜,處處照應,章法嚴密。《滿庭芳》 是長調,若不巧于布置,會使全篇混亂。這首詞之所以能情深而語不亂,放開騰轉而條理井然,同詞人工于發端是密不可分的。
詞重發端,因為開端幾句,不但為全詞定下一個總的情調,給下邊的開合騰轉造下空間,還有一開始便吸引住讀者注意力的作用。而詞的開端有用對仗的,也有不對仗的。對起貴 “從容整煉”,不對仗的單起之調則貴突兀籠罩。蘇軾的 《念奴嬌》《赤壁懷古》 這首單起之調的起句 “大江東去”如天河劈空直瀉,筆勢突兀,遂開全詞浩浩逸氣,籠罩全篇。詞中寫景抒情、遙想古事也時時照應開頭所寫 “大江東去”之上。這個起句就是“突兀籠罩”的典范。至于詞調開頭用對仗的也在不少。一般而言,起首二句字數相同,用對仗為常見,而歷來對起之調的佳作的開端無不 “從容整煉”。晚唐·溫庭筠的 《更漏子》 六首、《遐方怨》、 《訴衷情》,五代南唐·李煜的 《長相思》“云一緺, 玉一梭”、 《搗練子》“深院靜,小庭空”對起之句,首首從容整煉。宋人在詞的開端用工致對偶的更多。范仲淹 《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張先 《木蘭花》“龍頭舴艋吳兒競,筍柱秋千游女并”,晏殊 《踏莎行》“細草愁煙,幽花怯露”,晏幾道 《何滿子》“綠綺琴中心事,齊紈扇上時光”……都是其中的例子。柳永的不少長調就是對起開端的,諸如〔曲玉管〕“隴首云飛,江邊日晚”,《迷仙引》“才過笄年,初綰云鬟”,《卜算子慢》“江楓漸老,汀蕙半凋”,《破陣樂》“露花倒影,煙蕪蘸碧”等都對起工穩而見神采。蘇軾的 《沁園春》“孤館燈青,野店雞號”,《西江月》“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霜”,以及南宋姜夔《慶宮春》“雙槳菁波,一蓑松雨”,《八歸》“芳蓮墜粉,疏桐吹綠”,王沂孫《高陽臺》“殘雪庭陰,輕寒簾影”……也都對起自然、整飭,不茍一字。秦觀詞對起整煉的也不僅一首,除上文所舉《滿庭芳》“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外,《鵲橋仙》“纖云弄巧,飛星傳恨”,《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都常被人們樂道。可見無論北宋、南宋,無論小令、中調還是長調,也無論是婉約派,還是豪放派,對起從容嚴整,均為宋代詞人佳作所常見的妙處之一。
然而詞的對仗并不象律詩那么固定嚴格。也有可用對起的詞調而不用的。象秦觀的《滿庭芳》“曉色云開,春隨人意”,就不對仗,不同于他所作的其它同調詞“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紅蓼花繁,黃蘆葉亂”,“碧水驚秋,黃云凝暮”的開端用對仗。《永遇樂》起首三句,李清照作“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辛棄疾作“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李詞首二句對仗,辛詞卻不對仗。當然,起首對句者,皆以從容整煉為貴,至于對仗的工穩,也是詞的格律要求的工穩,不同于近體詩。比如律詩對仗上下句避同字相對,而詞則不避。蘇軾 《永遇樂》“明月如霜,好風如水”在詞中也可稱工整,這個起始,也可稱對起整煉。
南宋末年,大詞論家張炎說:“詞之語句,太寬則率易,太工則苦澀。如起頭八字相對,須看一字眼,如詩眼同。”(《詞源》)張炎的弟子陳行直的 《詞旨》 也講:“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藉出場。”沈祥龍所謂“對起之調,貴從容整煉”正是歷代詞論家的一貫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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