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構(gòu)類·離合變幻意脈細(xì)密的宋詞藝術(shù)技巧|風(fēng)格|特點|特征
【依據(jù)】海綃翁曰: 第一段傷春起,卻藏過傷別,留作第三段點睛。燕子畫船,含無限情事,清明吳宮,是其最難忘處。第二段 “十載西湖”,提起。而以第三段“水鄉(xiāng)尚寄旅”作鉤䩓?!坝洰?dāng)時、 短楫桃根渡”, “記”字逆出, 將第二段情事,盡銷納此一句中?!芭R分”“淚墨”,“十載西湖”,乃如此了矣?!芭R分”于“別后”為倒應(yīng),“別后”以“臨分”為逆提。“漁燈分影”,于 “水鄉(xiāng)”為復(fù)筆,作兩番鉤勒,筆力最渾厚?!拔Mね麡O,草色天涯”遙接 “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望”字遠(yuǎn)情,“嘆”字近況,全篇神理,只消此二字?!皻g唾”是第二段之歡會,“離痕”是第三段之 “臨分”。“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應(yīng)起段 “游蕩隨風(fēng),化為輕絮”作結(jié)。通體離合變幻,一片凄迷,細(xì)繹之,正字字有脈絡(luò),然得其門者寡矣。(陳洵 《海綃說詞》)
【詞例】
鶯 啼 序
殘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游蕩隨風(fēng),化為輕絮。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幽蘭旋老,杜若還生,水鄉(xiāng)尚寄旅。別后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fēng)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dāng)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jǐn)”陬}詩,淚墨慘淡塵土。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 尚染鮫綃, 亸鳳迷歸, 破鸞慵舞。 殷勤待寫, 書中長恨, 藍(lán)霞遼海沈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解析】 《鶯啼序》 二百四十字,為最長之調(diào)。夢窗有三首,前無作者。關(guān)于夢窗詞的篇章結(jié)構(gòu),宋末張炎說:“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苯烙袑W(xué)者進一步引申發(fā)揮張炎之說,以為“其專在用事與字面上講求,不注意詞的全部的脈絡(luò),縱然字面修飾得很好看,字句運用得很巧妙,也不過是一些破碎的美麗辭句,決不能成功整個的情緒之流的文藝作品?!?《宋詞研究》)當(dāng)然,夢窗這首《鶯啼序》也在譏評之列。陳洵對此詞的組織結(jié)構(gòu)作了分析之后說:“通體離合變幻,一片凄迷,細(xì)繹之,正字字有脈絡(luò)”。在他看來,離合變幻并非缺點,更不是什么“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在他看來,整首詞的“離合變幻”,只要仔細(xì)加以尋繹,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結(jié)構(gòu)是極為細(xì)密的。“離合變幻”,于時空而言,時而今,時而昔; 時而此地,時而彼地。以人事而言,時而真,時而幻; 時而實,時而虛。今、昔,此地、彼地,真、幻,實、虛,時離時合,曲盡變幻,然而內(nèi)在聯(lián)系又十分緊密?!白肿钟忻}絡(luò)”,或 “意脈細(xì)密”,意即詞的結(jié)構(gòu)組織之神奇精密,及其所包含蘊蓄的幽微精美。明乎此,則可知 “夢窗詞之七寶樓臺拆碎下來,不僅不是 ‘不成片段’,而是每一片段與每一片段之間都有著鉤連鎖接之妙?!?(葉嘉瑩 《迦陵論詞叢稿·拆碎七寶樓臺》)
此詞為悼念杭州妾而作。全詞共四段。詞所寫是傷別,第一段卻有意從傷春敘起,于時則為今,于地則為吳,見春暮之景,觸起羈情,“ ‘念羈情’二句,全篇之骨,籠罩以下三段者也。二、三兩段,敘 ‘羈情’之由來,全為敘事?!?陳匪石 《宋詞舉》)“念羈情、游蕩隨風(fēng),化為輕絮”是整首詞的主心骨,把握住此二句,就基本上把握住全詞的離合變幻,也就不至于碎拆 《鶯啼序》 這座“七寶樓臺”。第二段,“追溯西湖舊游、當(dāng)時艷遇,而勝會不常,瞬即別去,是昔日之乍合旋離”( 《宋詞舉》)。于時,為往昔之十年;于地,則杭州之西湖。第三段,敘別后情事,“事往花委,瘞玉埋香”,歡會已不可復(fù)尋,伊人則已不在人世,追憶往事,歷歷在目。“水鄉(xiāng)尚寄旅”,與二段 “十載西湖”相應(yīng),暮春又至。“水鄉(xiāng)”依然“寄旅”,不覺喚起傷春傷別之情。此段時空尤為錯綜。于時,“尚寄旅”為今,“別后”則 “十載西湖”之后,“記當(dāng)時”又回到 “十載”,“青樓仿佛”又回到今。于地,則 “水鄉(xiāng)”、“六橋”、“青樓”錯雜?!伴L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dāng)時、短楫桃根渡?!边@幾句是倒裝,按順序當(dāng)為:“記當(dāng)時、短楫桃根渡”,“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陳洵說:“‘記’字逆出”。意即此句溯逆到第二段的初遇歡會?!皾O燈分影春江宿”,亦即二段“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別一種的意象表述?!扒鄻恰比?,詞人看到青樓,觸景生情,舊事仿佛在目: 臨分手時他題詩壁上以抒別情。如今,當(dāng)日和淚寫下的墨跡,已淹沒在厚厚的塵土之中。陳洵說: “ ‘臨分’ 于 ‘別后’為倒應(yīng),‘別后’于 ‘臨分’ 為逆提?!钡诙螌憵g會,第三段即以“別后”跳接,至于歡會如何分手,至 “臨分”才作了交代,作了補充。從時間順序說,“臨分”應(yīng)在 “別后”之前,但從寫作順序上“臨分”卻置于 “別后”之后,所以 “臨分?jǐn)”陬}詩”對“別后”云云來說是“倒應(yīng)”、倒接;“別后”云云對 “臨分?jǐn)”陬}詩”來說是 “逆提”、逆溯。時空看似倒位錯置,但仍有跡可尋,足見針線的綿密。陳洵又說:“ ‘漁燈分影’,于 ‘水鄉(xiāng)’為復(fù)筆,作兩番鉤勒,筆力最渾厚。”所謂復(fù)筆,就是意復(fù)而意象不復(fù)。意象不復(fù),既避免了復(fù)沓,又使得形象生動、詞采精美; 意復(fù),敘事則前后映帶,互為補充,意脈不斷,呈現(xiàn)出結(jié)構(gòu)上的嚴(yán)密。第四段,憑吊伊人,“極言相思之苦,望極天涯,鬢絲愁白,信物仍在,芳蹤不歸,書欲寄而不達(dá),魂已斷而難招,是二、三兩段情事之結(jié)束,即收束第一段‘羈情’二字也?!?《宋詞舉》) “危亭望極,草色天涯”,遙接三段“長波妒盼,遙山羞黛”,寫的雖是今景,實含對昔日伊人眷懷之情;“嘆鬢侵半苧”,則今日因愁而頭白,對伊人的追憶憑吊及詞人之??嗥喑钪椋?“望”一 “嘆”盡數(shù)傾出,故陳洵說 “全篇神理,只消此二字”?!半x痕歡唾”,“歡唾”是二段之種種歡會,“離恨”是三段“臨分”之復(fù)筆,此四字緊密聯(lián)系二、三段情事,意脈極為細(xì)密?!皞那Ю锝希骨卣?,斷魂在否”,應(yīng)第一段“游蕩隨風(fēng),化為輕絮”,收束“羈情”作結(jié),可謂常山之蛇,首尾相應(yīng)。
離合變幻,意脈細(xì)密,這一手法一般用于長調(diào)。讀具有此種手法之詞,一般應(yīng)先把握全篇的主心骨,亦即一篇之 “意”,然后循此 “骨”、此 “意”再尋繹上下片或各段之“脈”,就不難從目亂睛迷的離合變幻處見其“七寶樓臺”的全構(gòu),而非支離的片段而已。夢窗 《霜葉飛·重九》 首句云:“斷煙離緒?!?“斷煙”是景,“離緒”是情,情景雙入,是重九之日感想,亦全篇之“骨”、之“意”。此詞亦寫得時空交錯、離合變幻,但循此 “骨”、此 “意”而尋繹全詞之脈,則見其意脈之細(xì)密。陳匪石分析道:“過變?nèi)?,一轉(zhuǎn)再轉(zhuǎn),極頓挫。結(jié)拍以轉(zhuǎn)為收,如云散雨收,余霞成綺。而 ‘霜樹’、‘黃花’,就‘傳杯’前所見言之; 蟾影、‘蛩語’,就 ‘傳杯’后所遇言之; 皆用實寫,而各是一境?!标枴?、‘雨’、‘蠻素’、‘翠微’,則皆游刃于虛,極虛實相間之妙。‘?dāng)嚅牎c前之咽涼蟬、后之 ‘殘蛩語’,‘舊節(jié)’與前之 ‘記醉?!笾?‘明年’,線索分明,尤見細(xì)針密縷。”(《宋詞舉》) 《霜葉飛》 詞文繁不引,讀者不妨自己找來,結(jié)合陳匪石的分析加以體會。陳洵在評析 《鶯啼序》 后又說:“然得其門者寡矣?!彪x合變幻, 意脈細(xì)密是夢窗詞的特色之一, 他人學(xué)此,能運用自如者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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