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類·短幅中藏無數曲折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一問極有情，答以“依舊”，答得極淡，躍出“知否”二句來，而“綠肥紅瘦”，無限凄婉，卻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無數曲折，自是圣于詞者。(黃蘇《蓼園詞選》)

【詞例】

如 夢 令

李清照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解析】李清照前期的詞作主要反映她少年、少婦時期的生活和情趣，內容雖比較狹窄，但詞風清麗，含蓄委宛而富有意境，尤其長于表現少女少婦那種豐富細膩的感情世界，善于在很短的篇幅內暗藏無數曲折。這首小令便足以體現這種特色。

開篇兩句敘事，把自然景象與生活細節結合起來，情寓其中。“昨夜雨疏風驟”描狀自然景物的同時交待出自然氣候特征和時間，為全詞的抒情描繪了大背景。“疏”字并非常用的稀疏之義，而是疏放、疏狂即不近人情的意思，其中暗含著憎惡怨恨的感情。“濃睡不消殘酒”暗示出詞人在夜間飲了酒，而且飲得還不少，可謂是生活細節，于 《聲聲慢》 中“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的用法相類。那么，作者為何要飲酒呢?這便需要我們認真加以體會了，這也正是作品的含蓄之處。根據上面的“雨疏風驟”和下文的問答，我們可以體悟出作者非常關心簾外庭院中的海棠花，她是為海棠花才飲酒濃睡的。外面風雨大作，她在擔心海棠花能否經受住風雨的摧殘，憂心忡忡而又無可奈何，因難以成寐而飲酒解悶催眠的。看來詞人的酒還喝得不少，故“濃睡”之后還“不消殘酒”。兩句詞構成一個優美的畫面，夜色深沉，外面風雨大作，深閨中的繡榻上一位少婦正在酣然入睡，呼吸的氣息中還不時地散發著淡淡的酒香。“試問卷簾人”，鏡頭一轉，又是一個畫面，小丫環在收拾完房間后正在啟戶卷簾，這標明天已大亮。也許是小丫環打掃房間或卷簾的聲響驚動了作者，她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試問卷簾人”，問的內容并未說明，但答話人的語言中卻十分清楚地暗示出來，即她問的是院子里的海棠花經過一夜的風風雨雨后將會怎么樣了?通過這急切的一問一答，詞人關注海棠花的神情便活靈活現地凸現出來，這又是一個極為生動的畫面。丫環的答話是“海棠依舊”，意謂雖然昨夜風雨交加，但海棠花依舊還挺好的，并沒有什么變化。女詞人聽后，帶有詢示的口吻感嘆地說：“嗨，你沒有細看，所見的只是總的印象罷了。你知道嗎?經過這一夜的風雨，一定是紅花見少而綠葉見多了吧?”“綠肥紅瘦” 四字下得極為精彩，足以表現出作者觀察事物的細致和寫景狀物的高超本領。“綠肥”，綠葉見長見多見密，“紅瘦”，紅花已開始枯萎凋零，見枯見稀見少，而這正是暮春時節的典型景物。因此，四字之中包含著作者無限眷戀春光，痛惜春天即將逝去的情緒。那么，詞人為何對風雨摧花之事如此敏感呢?她又為何如此愛花惜花，為花悲喜，為花而飲酒濃睡呢? 因為春天是萬物萌發的季節，人之性情也在春季中最為活躍勃發，故惜春戀春幾乎是古今整個人類所共有的心理，而裝扮春天的正是這些姹紫嫣紅爭奇斗艷的百花。而美人似花，花如美人，花兒凋零就如同美人香消玉殞一般。風雨殘花，若葬美人，如送芳春，人間最美好的事物便在這春殘花凋中逝去了。而摧殘春花的正是那無情的風風雨雨，這便是作者憐惜關心海棠花，恨風怨雨的深層次的心理原因。可見這最后的一筆，作者惜春戀春的情懷才得到充分的表現，韻味十足，余味雋永。

黃蘇在 《蓼園詞選》 中評此詞曰：“短幅中藏無數曲折，自是圣于詞者。”確是的評。在僅僅六句三十一字的小令中便能設置幾個鏡頭，不斷變換角度，又能把對話嵌置其中，確需靈氣與慧心。我們再來回顧一下本詞的“無數曲折”。“昨夜雨疏風驟”，交待時間與氣候，“濃睡不消殘酒”，引入人物，在手法上有搭橋渡水之妙，將人物之行為與“雨疏風驟”聯系起來，并為下文的抒情作好鋪墊，此為一轉。“試問”句又一轉折，暗示出天亮人醒，作者正在關切地詢問著什么，主要視點在作者一方。“卻道”句又一轉折，通過卷簾人的答話巧妙地點明作者問話的全部內容。語言洗煉，意境極美，主要視點則在卷簾人一方。最后兩句又一轉，揭示出作者對海棠花與春光的愛惜留戀之情。真是一句一轉折，一筆一換角度，結構精致，文思縝密，確是寫境抒情高手。

南宋末年大詞人張炎說：“詞之難于令曲，如詩之難于絕句，不過十數句，一句一字閑不得。末句最當留意，有有余不盡之意始佳” (《詞源》 卷下)。幾句話道出了小令創作的艱辛。的確，能于短幅之內寫出很多層次，暗藏無數曲折，確實需要 “一句一字閑不得”，需要很深的工力。許多小令之妙也正在此處。如李清照的另一篇小令 《點絳唇》(蹴罷秋千) 也是一首“短幅中藏無數曲折”的佳作，上片寫蕩完秋千后慵懶疲乏的情態，生動逼真，語調舒緩; 下片的幾個動作層次分明，曲折多變，把少女乍見一位客人時那種怕見又想見，想見又不敢大大方方去見的驚詫、惶遽、含羞、嬌矜、好奇等種種復雜而細膩的心理活動展示出來，形象栩栩如生，意趣盎然，令人嘆服。總之，小令之佳者莫不言簡意豐，幅短情長，所以，可以說能于“短幅中藏無數曲折”是小令創作得以成功的一個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