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解說與賞析
馮夢龍
在《三國演義》的巨大影響下,明代中葉之后,出現了許多歷史演義小說。吳門可觀道人在《新列國志序》里,曾談及了這一情況:“自羅貫中《三國演義》一書以國史演為通俗演義百余回,為世所尚,嗣去效顰日眾,因而有《夏書》、《列國》、《殘唐》、《南北宋》諸刻,其浩瀚與正史分簽并架……”這些歷史演義小說,是以一朝一代的興亡為線索,采擷史料,聯綴成篇,類似通俗的歷史讀物。
在眾多的歷史演義小說中,余邵魚作的《列國志傳》是部有影響的作品。小說刊于明代嘉靖隆慶年間,共八卷二百二十六節,起于“妲己驛堂被魅”,終于秦統一天下。《列國志傳》的價值,誠如陳繼儒在他的《敘列國志》里說的,《左傳》的記載,史實若晦若明,經過稗官野史、漁歌牧唱的努力,使其“事核而詳,語俚而顯”可以補“經史之所未賅”。
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把余邵魚的《列國志傳》改編為《新列國志傳》,并作了較大的加工。它刪去了《列國志傳》中明顯不符史實的故事傳說,增添了不少重要的內容,因而篇幅大大增加了,小說共一百零八回。
《新列國志傳》在細節的渲染、語言的運用、結構的安排和人物塑造等方面,改變了原《列國志傳》所存在的簡樸和粗陋的面貌。
清代乾隆年間,秣陵(今江蘇南京)人蔡元放將馮夢龍的《新列國志》略作了修改潤色之后,又加上了大量的評語,改名為《東周列國志》。從此,《東周列國志》就成為近兩百年來最通行的本子。
《東周列國志》是從周宣王三十九年(公元前789年)開始寫起,一直到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統一全國結束,前后共五百多年的歷史。重點寫周王室逐漸衰微,各諸侯間彼此兼并,相互爭霸的錯綜復雜、尖銳激烈的斗爭。小說長期來受到讀者的歡迎,其中寫了很多動人的故事,這些故事情節曲折引人,某些人物形象也還生動,讀來耐人尋味。
這里,從不同的角度,選取小說中兩個故事片段作例,以此可以具體地見出《東周列國志》的成就及其小說藝術生命力之所在。
《東周列國志》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對春秋戰國時期一些荒淫殘暴、愚蠢昏聵的君主作了深入的揭露和諷刺,它的故事雖是從《左傳》等史料來的,但經過小說鋪敘就更形象鮮明。如對宋襄公這個愚蠢無能、迂闊可笑而又狂妄自大的君主的刻畫就是一例。
宋襄公是春秋時代宋國的國君,他對自己的力量、才能以及在諸侯各國中的威望缺乏清醒的認識,一味地盲目自大。在齊桓公去世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想代替齊桓公來作諸侯新的盟主。但當時諸侯國對他并不服氣,特別是那個實力強大、野心勃勃的楚國更不把他放在眼里,對此,他竟一點也覺察不出來,錯誤地認為諸侯國已心甘情愿地推舉他當新的盟主。
在宋襄公出發去與諸侯各國會盟的時候,公子目夷向他提出:“楚強而無義,請以兵車往” 但他認為這沒有必要。目夷又說:“君以乘車全信,臣請伏兵車百乘于三里之外,以備緩急,何如?”襄公回答:“必不可。”臨行時,怕目夷在國內舉兵接應,失了信義,就要目夷和他同行。
可是楚國的君主楚成王,遠不是像宋襄公所設想的那么老實、善良,甘心情愿地把盟主地位拱手讓給他。會盟之前,楚成王就作了一系列準備工作,他挑選了一大批勇猛的壯丁緊緊地跟隨他后面,這些人都“內穿暗甲,身帶暗器”。他又派呂臣、斗般二員將領統帥大軍,隨后而進,準備大大廝殺一場,從而使諸侯會盟充滿火藥味。
直到各諸侯首領都到齊要正式推舉盟主的時候,宋襄公還看不出眾諸侯的情緒,特別是楚成王的險惡用心。他竟指望楚成王能帶頭向諸侯提出推薦他當盟主,他用眼示意楚成王要他說話,但楚成王就是低頭不語,而且其他諸侯也“面面相覷,莫敢先發”。這時,宋襄公急了,也顧不得體面了,就自己站出來說:“今日之舉,寡人欲修先伯主齊桓公故業,尊王安民,息兵罷戰,與天下同享太平之福,諸君以為何如?”他想這一下大家就不會不同意了,沒想到,這時楚成王非但不附和他,而且公開提出該當盟主的是他楚成王。襄公當然不服,就和楚成王力爭。這時楚成王手下的大將成得臣就在旁大喝一聲:“今日之事,只問眾諸侯,為楚來乎?為宋來乎?” 由于諸侯各國,平素畏服于楚,齊聲說:“吾等實奉楚命,不敢不至。”這時楚成王就呵呵大笑,奚落襄公:“宋君更有何說?”在這種狼狽不堪的境遇下,宋襄公說理也不行,想脫身又不得。這時只見跟隨楚王的千人隨從,“一個個俱脫衣露甲,手執暗器,如蜂攢蟻聚,飛奔上壇”,他們逮住了宋襄公,并把壇上陳設的玉帛器皿之類,一搶而空。接著楚成王又進一步羞辱宋襄公,在眾諸侯前面數襄公的六大罪行。至此,宋襄公只有“頓口無言,似木雕泥塑一般,只多著兩行珠淚”。就這樣,宋襄公完全落入了楚成王所布置的圈套,搞得一敗涂地,幾乎喪了老命。
楚成王在當上新的盟主以后,為表示他的寬大為懷,把宋襄公放了回去。但宋襄公經過這次奇恥大辱之后,似乎根本沒有從中汲取什么教訓,以至一錯再錯,為天下笑。
楚成王被舉為盟主,是出于鄭伯的倡議,因此宋襄公對鄭國特有意見。所以,當他獲悉鄭文公去楚國行朝禮時,他就起傾國之兵去討伐鄭國,并自將中軍。鄭文公得知這消息后大驚,急忙派人去楚國求助。此時,楚國大將成得臣向楚成王建議:“救鄭不如伐宋。”楚成王采納了他的意見,就興兵伐宋。這時宋襄公正與鄭軍相持,得楚兵攻宋的消息之后,就兼程而返,“列營于泓水之南以拒楚。”
公孫固深知宋國不是楚國的對手,因此對襄公說:“楚師之來,為救鄭也。吾以釋鄭謝楚,楚必歸,不可與戰。”但襄公的回答卻令人發笑:“昔齊桓公興兵伐楚,今楚來伐而不與戰,何以繼桓公之業乎?”真太不自量力,無一點自知之明,到這個時候,宋襄公還不醒悟,還要以桓公來自比。公孫固這時只好再次提醒他:“吾之甲不如楚堅,兵不如楚利,人不如楚強。宋人畏楚如畏蛇蝎,君何恃以勝楚?”但襄公的回答更是妙不可言:“楚兵甲有余,仁義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義有余。昔武王虎賁三千,而勝殷億萬之眾,惟仁義也。以有道之君,而避無道之臣,寡人雖生不如死矣。”愚蠢迂闊到如此地步,怎能不敗呢?
楚將成得臣屯兵于泓水之北,他的副將斗勃要求他“五鼓濟師,防宋人先布陣以扼我”。成得臣笑著回答他說:“宋公專務迂闊,全不知兵。吾早濟早戰,晚濟晚戰,何所懼哉?”看來成得臣對宋襄公了解得很清楚,深知他是個大草包,軍事上一竅不通,所以完全不必要對他提高警惕。
天亮后,楚軍才開始陸續渡河。這時公孫固對宋襄公說:“楚兵天明始渡,其意甚輕。我今乘其半渡,突前擊之,是我以全軍而制楚之半也。若令皆濟,楚眾我寡,恐不敵,奈何?”公孫固的分析及其所出的主意都是十分正確的。如襄公采納他的意見,那楚軍將會受到重創,甚至會被打得潰不成軍,一敗涂地。沒想到襄公的反應更令人啼笑皆非,他指了指大旗說:“汝見‘仁義’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陣,豈有半濟而擊之理?”公孫固聽了,只好暗暗叫苦。在楚兵都渡過河之后,成得臣正從容不迫地在指揮軍士,東西布陣。這時,公孫固又提出乘楚軍還未布好陣,可給以出其不意的截擊:“楚方布陣,尚未成列,急鼓之必亂。”但襄公聽了以后,非但不予采納,竟向公孫固臉上吐唾沫說:“咄! 汝貪一擊之列,不顧萬世之仁義耶?寡人堂堂之陣,豈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兵不厭詐,這本是常識,但襄公卻在這里侈談什么 “仁義”,豈不可笑! 可悲!
待楚軍布陣完之后,這時人強馬壯、漫山遍野地向宋軍襲來,其結果當然只能是以宋軍大敗告終:“宋之甲車,十喪八九”、“輜重器械,委棄殆盡”,公子蕩戰死,襄公自己也身被數創,右股中箭,射斷膝筋,不能起立。好在有公孫固對他的竭力保護,才得以逃回本國。
宋兵死者的父母妻子都紛紛埋怨宋襄公不聽公孫固之言,以致大敗。但襄公聽了之后,卻說:“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寡人將以仁人行師,豈效此乘危扼險之舉哉!”舉國上下對此無不譏笑。
歷來封建時代的昏君,其表現形態有多種多樣,宋襄公是屬于那種愚蠢無能迂闊可笑而又妄自尊大這一類型。史料中人物的故事的素材本來就好,作者加以細節描寫,并運用了一系列富有個性色彩的對話,從而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東周列國志》里,寫了一批春秋戰國時代最高統治集團中陰險狡詐、狠毒無恥的壞女人,原來的史料如《左傳》、《國語》本來寫得不錯,但終究較簡略,小說使這些人物有血有肉,形象更為鮮明。驪姬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驪姬是春秋時驪戎之女,晉獻公在攻克了驪戎之后,把她奪為己有,后立為夫人。
早在晉獻公當晉武公的嫡子時,他就娶了賈姬作了妃子,但賈姬沒有生孩子,之后又娶了犬戎主的侄女狐姬,生了兒子重耳;娶了小戎允姓的女兒,生了兒子夷吾。
武公晚年又娶了齊桓公的宗女齊姜為妾,這時武公已老,但齊姜則年少而美,獻公就和這位父妾私通了,生下個兒子,私下寄養于申氏,名叫申生。
當獻公即位的時候,賈姬已經死了,就立了父妾為夫人。這時重耳已十二歲,夷吾的年紀也要比申生大,但因為申生是夫人齊姜的兒子,按封建宗法,“只論嫡庶而不論長幼的”。所以申生盡管年紀小,卻被獻公立為嫡子。
獻公十五年,獻公在討伐驪戎歸來時,帶回了驪戎的長女驪姬及次女妙姬。這個驪姬是個非同一般的女子,“生得貌比息嫣,妖同妲己,智計千條,詭詐百出”。在獻公跟前,驪姬“小忠小信,貢媚取憐,又時常參與政事,十言九中”。致使獻公對她“寵愛無二,一飲一食,必與之俱”。過了一年之后,她就生了個兒子,取名奚齊。這時獻公已把過去和齊姜的一段恩情忘得一干二凈,就想立驪姬作自己的夫人,把奚齊立為嫡子。
這當然是驪姬夢寐以求的。但是申生早被立為嫡長子,而且申生又和重耳、夷吾的關系十分親密,他們三人都在驪姬的周圍,如果獻公現在又要重新確立嫡子,這必然會遭到三人一致的反對,而且群臣也會不服。
于是驪姬首先拉攏獻公所寵幸的梁五、車關五兩大夫為自己得力的幫手,又和獻公最寵幸的優人優施私通,好讓他死心塌地為自己的奪嗣之計出力。
在梁五、車關五和優施的多方設計下,獻公終于把申生、重耳、夷吾三人調出京城,讓申生居曲沃;重耳居蒲;夷吾居屈。這為驪姬進一步施展陰謀創造了條件。
驪姬覺得自己的力量還不夠,于是又通過優施等人,用盡各種方法去拉攏獻公周圍一些有能耐、有影響的大夫為她所用,當她發覺親近申生的里克功高位重,難以對付時,她就讓優施用軟硬兼施的手法,迫使其“中立”,把申生孤立起來。
當陷害申生的時機已趨于成熟時,驪姬就自己出場,想立即置申生于死地,實現她蓄謀已久的奪嫡之計。
驪姬裝出一副十分關心申生的姿態向獻公建議:“太子久居曲沃,君何不召之,但言妾之思見太子,妾因以為德于太子,冀免旦夕何如?”獻公依了她,就把申生召進宮來。在申生參見驪姬時,驪姬熱情招待了他,等申生入宮謝宴時,驪姬又留飯款待。總之,驪姬始終對申生裝出一副特別親熱的模樣,使申生對她喪失警惕。但暗底里卻是另外一套,就在她送走申生的那天晚上,她垂淚向獻公訴說:“妾欲回太子之心,故召而禮之。不意太子無禮更甚。” 當獻公問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時,她竟憑空造謠說:“妾留太子午餐,索飲,半酣,戲謂妾曰:‘我父老矣,若母何?’ 妾怒而不應。太子又曰:‘昔我祖老,而以我母姜氏,遺于我父。今我父老,必有所遺,非子而誰?’欲前執妾手,妾拒之乃免,君若不信,妾試與太子同游于囿,君從臺上觀之,必有者見焉。”驪姬就這樣,當面一套,背后一套,而且引用獻公占有自己父妾作例子以說明申生也企圖仿效父親想占有她,以激起獻公對申生的憤怒,其手段可謂惡辣之極、卑鄙之極。
待天明之后,驪姬就召申生同游于囿。她“預以蜜涂其發,蜂蝶紛紛,皆集其鬢”。姬曰:“太子盍為我驅蜂蝶乎?” 申生從后以袖麾之。這時獻公在臺上觀望,以為申生真的在調戲驪姬,就怒不可遏,想立即逮住申生把他殺死。但驪姬這詭計多端的女人已想到如果獻公當時就將申生處死,那人家一定會猜到這是她的主意,這對她顯然十分不利,于是她又急忙向獻公下跪說:“妾召之而殺之,是妾殺太子也。且宮中暖昧之事,外人未知,姑忍之。”于是獻公就把申生放回了曲沃。
在申生回曲沃之后,驪姬想置申生于死地的陰謀卻在暗地里加緊進行。她乘獻公去翟桓打獵的時候,派人對太子說:“君夢齊姜訴曰:‘苦餓無食’,心速祭之。”齊姜別有祠在曲沢,申生就去祭祀。祭祀完后,就派人把祭肉獻給了父親。這時獻公打獵還未歸來,于是就把胙肉留在宮。獻公一回來,驪姬就“以鴆入酒,以毒藥傅肉”,而后再送與獻公。當獻公取胙肉,把酒來嘗的時候,驪姬又馬上跪而止之說:“酒食自外來者,不可不試。”獻公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就同意了。沒想到”以酒瀝地,地即墳起。又呼犬,取一臠肉擲之,犬啖肉立死。”這時驪姬又佯裝不信,“再呼小內侍,使嘗酒肉,小內侍不肯,強之,才下口,七竅流血亦死。”驪姬這時還假裝出一副受了大驚的模樣,急忙走下堂去,向天呼叫:“天乎! 天乎! 國固太子之國也。君老矣,豈旦暮之不能待,而必欲弒之?”說罷,雙淚俱下,接著又跪在獻公之前,帶噎而言:“太子所以設此謀者,徒以妾母子故也。愿君以此酒肉賜妾,妾寧代君而死,以快太子之志!” 說著就要拿酒來喝。驪姬的上述一連串表演可謂精彩之極,演枝確實非常高明,使獻公不能不信,也不能不感激她,寵愛她。
至此,獻公對申生已是憤慨之極,他對申生已經不能再有絲毫的容忍了。他用手激動地扶起驪姬說:“爾起,孤便當暴之群臣,誅此賊子!”隨即獻公就將申生的“謀逆”,告之群臣。但群臣知申生受冤屈,都不吱聲。這時驪姬的黨羽車關五就急忙向獻公表示: “太子無道,臣請為君討之。”于是獻公就派車關五、梁五為正副將,前去曲沢討伐申生,申生最后被迫自縊而死。
其中一些細節是史書中所沒有的,是作者的創造。這些細節描寫的增加,使人物形象更飽滿、鮮明,令人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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