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吳雯
不把黃金買畫工,進身羞與自媒同。
始知絕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國士風。
環珮幾曾歸夜月?琵琶惟許托賓鴻。
天心特為留青冢,春草年年似漢宮。
明妃,即王嬙,字昭君。從漢朝以后,王昭君就成了一個吟詠不絕的人物,每一個時代的作家都能從昭君的身世遭際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從而在文學史上,形成了昭君題材的一系列作品。一個題材,前人創作的越多,后人越難以為繼,難以自創新意。吳雯的這首詩視角新,見解新,在老題目里做出了新文章,和前代眾多的昭君詩比較,自具風采,自立一說。
寫昭君自然離不開昭君的故事,前代詩人多從昭君出塞,留戀漢庭君恩入手,而這首詩獨具眼光,從昭君“不把黃金買畫工”切入。葛洪《西京雜記》云:“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諸宮人皆賄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李商隱《王昭君》詩云:“毛延壽畫欲通神,忍為黃金不顧人。”后來的雜劇變文多數把昭君的悲劇歸咎于毛延壽的貪鄙,而吳雯則對“獨王嬙不肯”做了一番思考。“不肯”二字說明王嬙既不是沒有,也不是不舍,乃是“進身羞與自媒同”。“自媒”,為自己說好話,炫耀自己以求取悅于人。昭君“貌為后宮第一,善應對,舉止閑雅”,(《西京雜記》)她是一個才貌兼具的佳人,進入宮中,當然希望進身于君;然而,是等識者自來,還是“自媒”于人,這卻是進身之前不可不慎的事。宮嬪們十萬五萬地去賄賂畫工,希望畫工把自己描摹得漂亮一些,以博得君主的寵愛,而昭君則不然,一個“羞”字寫出了昭君清高傲岸的節操,她不屑于用這種卑賤的伎倆達到邀寵的目的,只求能堂堂正正地進身。若進身的途徑不正當,她是決不會涉足的。兩句詩一表一里,已寫出昭君豐滿的形象和超然的人格,下面,就只待作者給以恰切的議論了。
三、四句用一流水對,以連貫的句式、語意、文氣對昭君的行為發表議論,“始知絕代佳人意”承第一句而來,“即有千秋國士風”承第二句,說昭君不賄畫工之意,乃是如呂望垂釣渭水之濱,諸葛孔明隱居南陽隆中一樣,只待識者自來,不屑于自薦,更恥于自夸,這種品格正是“千秋國士風”。詩人沒有把昭君看作一個和親的美人,也沒有把昭君看作只知感恩思君的妃子,卻視為一個具有高風亮節的國士。這里,詩人第一次賦予昭君如此嶄新的思想意義,樹立起一個新的昭君形象。
前四句以揚的手法寫昭君的高尚,后面四句寫昭君的悲劇命運,造成情緒上抑的效果,兩相并舉,令人讀之生悲。第五句化用杜甫《詠懷古跡》中“環珮空歸月夜魂”的詩句,第六句化用同詩“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的詩句。“幾曾”用一反詰句式,詩意陡轉,由贊揚昭君的人格到哀嘆她的命運,用杜詩卻反其意。杜甫為了突出昭君對故土的眷戀,臆想昭君雖留冢塞外,但魂靈還在月夜回到漢邦。這首詩點破這一層虛妄的假說,擊碎了杜甫那善良的愿望,說昭君出塞后,就是她的靈魂也不曾,其實是不可能回到故國。從昭君的人格看,既然她不賄畫工,羞與自媒同,那么,出塞之后,她的魂靈又焉肯枉駕自薦嗎?這一句看上去是不同意杜甫的說法,實則作者仍是緊扣昭君的“國士風”,寫昭君的風操。昭君越是這樣傲岸,她的怨恨就越是深沉,故只有托之琵琶之聲,讓南飛的鴻雁攜歸故國。琵琶本為胡人樂器,彈奏的樂曲也多為塞外胡音。石崇的《王昭君辭》曰:“元帝以后宮良家子明君配焉。……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后人同情昭君,寫了《昭君怨》、《王昭君》等琵琶樂曲,以傳達怨恨的主題。昭君的琵琶聲,表達的正是“恨帝始不見遇”的怨恨之情,如杜甫所言“分明怨恨曲中論”;也有懷念故土的憂思,如王安石《明妃曲》所言:“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惟許”二字可見昭君處境的窘迫,只有南來北往的賓鴻可以帶來家園的氣息,而漢朝把她當做政治王牌玩弄后,就幾乎永遠拋棄了她,《后漢書·南匈奴傳》:“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位,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后單于閼氏。”漢朝的國君們始則“畫圖省識春風面”,繼則“馬上琵琶萬里行”,終則“獨留青冢向黃昏”,一步步把昭君推入不堪忍受的悲劇中。這兩句詩把昭君高尚的人格和不堪的命運觸目驚心地并列在一起,實可啟人深思。
最后一聯:“天心特為留青冢,春草年年似漢宮”,青冢,昭君墓,在呼和浩特市南。相傳塞上草白,獨昭君墓草色常青。這兩句是說昭君思漢之情,只有上蒼知之,使她墳上的青草年年如在漢一般,讓青草告訴天下,告訴后人,昭君生前死后無時不在思念故土。這兩句結得極為沉痛,天地尚且有情,何獨漢庭無情如此。然則昭君的不幸,實乃國士之不遇,實乃朝廷的昏暗無目。
這首詩發端突兀,結句悠長,剪裁新穎,用筆經濟,見地極為深刻,感慨也極為深沉,是詠昭君系列中的一首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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