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除夕祭祠》解說與賞析
《紅樓夢》中既有兒女喁喁談情小景,又有莊嚴肅穆的宗廟祭禮。能夠寫好前者的小說家似不在少數,但能有條不紊地寫活后者的小說家卻極為罕見。《儒林外史》 的作者吳敬梓寫泰伯廟祭奠也要算是大手筆,但與《紅樓夢》第53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仍不能相比。因為吳敬梓只是描繪了一次典禮,而曹雪芹卻借貴族之家祭祖典禮反襯出其內部的丑惡虛偽,構思更為深刻,描敘亦更為生動而富有層次。
臘月年近,賈氏長房、族長賈敬已為除夕祭宗祠忙開了,打掃宗祠,收拾供器,請祖宗神主,準備懸掛祖宗遺像。為了烘托這貴族之家的糜費奢華,作者特寫了兩個場面:尤氏收押歲錁子和黑山莊頭送年租。
舊時風俗,新年長輩要給未成年的兒女及來訪親友家的孩子送押歲錢。寧國府是公爵之家,主人賈珍是三品威烈將軍,主婦尤氏是誥命夫人,他們準備的押歲錢可不一般,乃是金銀澆制的各種吉祥物,當時稱為“錁子”。據書中所寫:金錁子共二百二十個,重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其式樣則“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春的”,平均每個約重七錢。這樣的一個金錁,按乾隆時期的金價,約值白銀十兩,可購大米八九石,即六百公斤以上。由此小小押歲金錁,可見寧府過年排場費用之浩大。這些豪富之家,一年的費用總額更是難以計算。他們從何處取得經濟來源?
這時,作者讓寧府黑山莊的莊頭烏進孝送年租來了,似乎正在回答這個問題。試看烏莊頭那張寫滿各色實物地租和貨幣地租的單子。讀者無不為之咋舌,而賈珍卻說:“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了”,“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么的!”聽烏進孝的“回話”,我們才知道黑山莊今歲遭了嚴重水、雹災害,往歲的租額則至少加一倍! 從賈珍、賈蓉父子與烏進孝關于榮府經濟的對話,我們又知道榮府田莊遭了更大的自然災害,且“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王熙鳳甚至還要偷當老太太的東西呢。烏進孝交租這一場景,不但是寫出了寧、榮二府經濟每況愈下入不敷出的窘相,而且揭示了封建社會的地租剝削,對清代中期的經濟形態以及貴族地主與莊園農奴的階級對立有極客觀的描寫,實為十分寶貴的經濟史料。
賈府日漸衰敗的事實,由以上兩個場景的組接已可顯示。接著,除夕祭宗祠的大典開始了。表面上,賈氏家族還是那么“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其家族成員還是那么嚴守禮節,慎終追遠,賈氏家族的衰微似乎是件遙遠而不可及的事情。對這一盛大場面,作者借新來客人薛寶琴眼中細細寫出:先寫出宗祠的位置以及正門、抱廈、正殿上的匾額對聯,那是衍圣公及先皇御筆,從側面顯示賈府先人寧榮二公的富貴顯赫,身為開國元勛所受的極端尊崇,恰可與日后賈府抄沒形成顯著對比。然后再一一描寫祭祖的場景與過程。
賈府是國公府,可稱高第大族,因此其祭祖禮儀較一般人家為復雜。按書中所寫,賈府祭祖分兩次進行。先在宗祠正殿祭列祖神主(寬約二寸、高約五六寸、上圓下方有雕花底座的木牌,上恭楷朱筆書“神主”,下寫祖先名諱),請看小說所寫場景:“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盥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儀式莊嚴,氣氛肅穆,宛然大家氣象。祭祖是如此隆重,連平時在道觀修真養性的賈敬也不敢疏忽脫略,只得脫下道袍換上俗家衣帽,以長房長孫的身份親自主祭。在古代中國,祖先崇拜較之宗教崇拜地位遠為尊崇,誰敢忽視祖先崇拜,必遭天人共殛之! 道教信徒的賈敬首先必須是賈氏家族的子孫,否則他就不能為社會所容。一歲之中,只有從除夕到正月十六日祀祖期間,賈敬才回到寧府,履行其族長的職責。
其次是在長房寧府的正堂“拜影”,即祭拜祖先的遺像。由賈母帶領邢夫人獻供菜、拈香:“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于賈蓉,賈蓉便傳于他妻子,又傳于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于王夫人。王夫人傳于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履,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當,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并起跪靴履颯沓之響。”真是男女有別、進退中節,一絲不亂。我國古代宗法家族的祭祖儀式歷歷如在目前。
在寧榮街上,國公府聲威之盛亦令路人側目回避。國公府祭祖,“這一條街上,東一邊合面設列著寧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西一邊合面設列著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祭祖完畢,賈氏諸人還需行禮。賈母回到榮府,在自己正室中接受家中諸人行禮。先是與賈母平輩的“兩三個老妯娌”,“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所謂“挽手”,乃是挽手禮,清代旗人婦女同輩禮節。這“兩三個老妯娌”,大約是賈代化、代善的兄弟之妻吧,只因其夫非長子不能承襲爵位財產,只能分得少量財物分家另過,其地位自然遠遠不能與賈母相比了,這就是封建宗法社會的長子繼承法。然后由賈敬,賈赦等領諸子弟進來,“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這是向賈母行禮。接著“左右兩旁設下交椅,然后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這是賈氏家族按長幼輩份行禮、受禮,此禮成則主子均已歸坐。最后,“兩府男婦、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向賈府主子行禮,不但主子,連奴才行禮還得分上中下三等。封建宗法社會的等級制度和身份差別由此可見一斑。社會學家將封建社會稱為身份社會,這種社會內,每一個人都得按照自己的既定身份生活,否則,就是“不安分”,必將受到各種法律的或習俗的制裁:重則致死,如金釧和晴雯,因為王夫人認為她們身為奴婢而竟敢勾引寶玉;輕則如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時吃了四十大板的仆婦,因為她不守時刻竟敢借口“睡迷”而遲到。就連統治階級中人亦必須“守分”,賈寶玉不肯安分守己,竟然交結優伶,賈政就大生其氣,幾乎把寶玉打死,還揚言寶玉將來要“弒父弒君”。現代讀者未免覺得這位老爺不講邏輯,其實賈政很懂邏輯:不安分者必然“犯上作亂”,則其不弒父弒君者幾希! 賈政揚言欲打死寶玉,以絕將來之患,其理由在此。
禮畢,“散押歲錢、荷包、金銀錁,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與香供,大觀園正門上也挑著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時代末期的貴族人家,就這樣度過他們的除夕之夜。
“至次日五鼓(即新年初一),賈母等又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換衣歇息”,新的一年又開始了。仍然是“全副執事”、領宴、祭祖、受禮,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當然只限富貴之家),“天不變,道亦不變”! 生活似乎在照原樣繼續著,然而賈府卻在逐漸腐朽、衰落,它離最后敗亡離散之日已經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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