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肩金距①之技,見于《傳》②,而未之睹也。余還自西廣③,道番禺④,乃得見之。番禺人酷好斗雞,諸番人尤甚。雞之產番禺者,特鷙勁善斗。其人飼養,亦甚有法。斗打之際,各有術數。注以黃金,觀如堵墻也。
凡雞,毛欲疏而短,頭欲堅而小,足欲直而大,身欲疏而長,目欲深而皮厚,徐步眈視,毅然不妄動,望之如木雞。如此者,每斗必勝。
人之養雞也,結草為墩,使立其上,則足常定而不傾;置米高于其頭,使聳膺高啄,則頭常豎而嘴利;割截冠緌⑤,使敵雞無所施其嘴;剪刷尾羽,使臨斗易以盤旋;常以翎毛攪入雞喉,以去其涎而淘米飼之,或以水噀⑥兩腋——調飼一一有法。至其斗也,必令死斗。勝負一分,死生即異。蓋斗負則喪氣,終身不復能斗,即為鼎實⑦矣。然常勝之雞,亦必早衰,以其每斗屢濱死也。
斗雞之法,約為三間。始斗少頃,此雞失利,其主抱雞少休,去涎飲水,以養其氣,是為一間。再斗而彼雞失利,彼主亦抱雞少休如前,養氣而復斗,又為一間。最后一間,兩主皆不得與,二雞之勝負生死決矣。雞始斗,奮擊用距,少倦則盤旋相啄。一啄得所,觜牢不舍,付之以距。能多如是者必勝。其主見,喜見于色。
番人之斗雞,乃尤甚焉。所謂肩芥金距,真用之。其芥肩也,末芥子糝于雞之肩腋。兩雞半斗而倦,盤旋伺便,互刺頭腋下,翻身相啄,以有芥子能瞇敵雞之目,故用以取勝。其金距也,薄刃如爪,鑿枘于雞距⑧,奮擊之始,一揮距或至斷頭。蓋金距取勝于始,芥肩取勝于其終。季孫于此,能無怒耶?小人好勝,為此兇毒,使微物不得生,自三代已然。
(《嶺外代答》)
注釋①芥肩金距——芥肩,把芥菜子搗碎為末,涂于雞翅膀,便于迷敵雞之眼;金距,將雞爪套上銅制外殼,便于擊打敵雞。②見于《傳》——《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載魯國大夫季孫氏與郈昭伯斗雞之事。③西廣——廣南西路,約當今廣西。④道番(pan)禺——取道番禺(今廣州番禺縣)。⑤冠緌——此指雞冠子。⑥噀(xun)——噴。⑦鼎實——被鍋烹煮的食物。⑧鑿枘(rui)于雞距——此處指金屬的外殼套在雞爪上。
賞析這篇《斗雞》可稱奇文,奇事,所記內容為一般讀者聞所未聞。文章先從史《傳》所記,述其淵源,“自三代已然”,下至作者所處的南宋時代,沿襲不衰,“觀如堵墻”。社會習俗以“斗雞”作為一種賭博形式,“注以黃金”。使二雞“必令死斗。勝負一分,死生即異”,而取勝一方“其主見,喜見(現)于色”。社會習俗如此,作者更選取“番禺人酷好斗雞”的典型場景,加以繪聲繪形地描寫:“番人之斗雞,乃尤甚焉。所謂肩芥金距,真用之。其芥肩也,末芥子糝于雞之肩腋。兩雞半斗而倦,盤旋伺便,互刺頭腋下,翻身相啄,以有芥子能瞇敵雞之目,故用以取勝。其金距也,薄刃如爪,鑿枘于雞距,奮擊之始,一揮距或至斷頭。蓋金距取勝于始,芥肩取勝于其終。”簡直如赴戰場,披甲執刃,激烈、殘酷至極。記其歷史沿革,敘世俗之“酷好”,描繪搏斗廝殺的典型場景,從這個角度看,此篇可謂“風俗小品”。
此文對養雞、斗雞的知識也記述甚詳:始則敘其如何選種:“毛欲疏而短,頭欲堅而小,足欲直而大,身欲疏而長,目欲深而皮厚,徐步眈視,毅然不妄動”,這就是“種雞”了,“如此者,每斗必勝”。選出種雞,接著寫其調養之方:如何“結草為墩,使立其上,則足常定而不傾”;如何“置米高于其頭,使聳膺高啄,則頭常豎而嘴利”;再進一步“割截冠緌,使敵雞無所施其嘴;剪刷尾羽,使臨斗易以盤旋”。總之,無論調養與馴飾,一切從實戰出發,像訓練武士一樣費心盡力;接下來寫“斗雞之法”。共三個回合:“始斗少頃,此雞失利,其主抱雞少休,去涎飲水,以養其氣”;“再斗而彼雞失利,彼主亦抱雞少休如前”;最后一個回合:“兩主皆不得與,二雞之勝負生死決矣”。對雞的馴養,搏斗,敘述清晰,層次井然,歷歷可數,從這個角度看,此文又屬“知識小品”。
全篇語言精潔,敘事清楚,描寫生動,既有知識性,又有趣味性,讀之令人賞心悅目。最后,作者的議論只一句:“小人好勝,為此兇毒,使微物不得生”。此議既非深宏高論,也非正襟危坐,板起面孔,大肆張皇儒學說教,只是對“微物”施以同情,有點“雞道主義”的意味,然而,即物興感,隨意揮灑,性靈自然流露,正符合小品文的清通灑脫的風格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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