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賣油郎獨占花魁》解說與賞析

在我國古代小說中，最令人矚目的是那些以愛情婚姻為題材的作品。以往這類作品中，男主角大都是“衣冠子弟”，本文的男主角卻是個賣油郎，他與花魁女的愛情婚姻故事可謂獨樹一幟了。

小說敘述“市井小民”賣油郎秦重和名重一時的煙花女子辛瑤琴的愛情故事。秦重是個賣油的本份人兒，他既沒有一般衣冠子弟的才氣，更無他們那種浪漫氣質。他當然也愛美，正是這種愛美之心促使他這樣的老實人也動了“風流之興”。但他的愛美不是肉體的占有，而是情感的體貼。所以，盡管他花了十幾兩銀子嫖妓，卻僅是性心理的滿足，而不是性欲的滿足，所以在對方大醉大嘔的時候，他卻忙碌伏侍了整整一夜。對此，他非但不懊悔，反而覺得“心滿意足”，即使弄臟了衣服，在他看來卻是“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瀝”。他的所言所行，和一般的嫖客完全兩樣，他這是真正的愛美、惜美!難怪花魁娘子當時就想道： “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 過后又把他整整的想了一日。在花魁娘子所接交的嫖客當中，不乏以風流多情自居的王孫公子、才子騷人，但誰又能像秦重這樣“知情識趣”，“一片誠心”?這種建立在平等的尊重對方基礎上的愛情，完全打破了過去“郎才女貌”的愛情模式，從而賦予了這個愛情故事以嶄新的時代內涵。

花魁娘子并不是一下子就下決心嫁給賣油郎秦重的。夜來秦重對她的溫存和體貼，以及醒后秦重那一篇知情識趣的談話，雖已使她不能忘懷，但她還未能最終跨越門第和出身的鴻溝：“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所以盡管她過后不時要想起秦重的好處來，但并未想到要嫁給他。只是在花魁娘子不堪吳八公子凌踐時，在她真切體會到“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時，秦重終于以他細心周到的體貼贏得了花魁娘子的心。他不僅扯出白綾汗巾奉與花魁娘子裹腳，親手與她拭淚，還與她挽起頭發，再三好言寬解，并雇了一頂暖轎請她坐上，自己步行送她回家。經過了這一切，花魁娘子終于受了感動，下定決心，吐出了“我要嫁你”的肺腑之言。他倆之間的這種愛情婚姻，已超越了“沒有愛情的婚姻”和“破壞婚姻的愛情”，從而實現了恩格斯所說的“作為婚姻基礎的愛情” (參見《家庭、國家和私有制的起源》)。這種“作為婚姻基礎的愛情”突破了那種“郎才女貌”的淺薄模式，而以男女平等和相互尊重作為婚姻的基礎，這種婚姻方式已經具有相當濃厚的近代性愛觀色彩。

這里有必要再分析一下秦重對待花魁娘子的態度。在他心目中，花魁娘子是美的，也是圣潔的，他所理解的愛，就是如何體貼對方，幫助對方，保護對方。所以，盡管干折了十多兩銀子，忙碌了一夜，但他卻覺得已經表達了對花魁娘子的愛，并認為這是“三生有幸”。這種愛是更深層次、更高意義上的愛，它有些像后來《紅樓夢》里所說的“意淫”，是一種更高境界的癡情，它和那種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歡娛的皮膚淫濫之愛，有著本質的區別。這種愛也體現了男性對女性的尊重，標志著建立在“男尊女卑”基礎上的封建婚姻開始解體。后來的《紅樓夢》更集中體現了這種要求尊重和平等對待女性的時代潮流，并且將這種愛情觀從一個賣油郎傳給一個世家公子賈寶玉。

但本文的故事結局未免落入了大團圓窠臼。“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復姓，共是四重大喜”，喜事未免都湊在一起了，使人感覺有些虛假和故意捏合。其實，為賣油郎和花魁女仔細想想，未來對他們并不輕松。

本篇的藝術特色主要表現在人物的心理描寫上。秦重初見花魁娘子后一路上的肚中打稿，他積攢了十六兩銀子后生怕散碎銀子拿出來被人看低了的心理活動，以及花魁娘子聽了秦重一番知情識趣的回答以后內心的沉吟，都維妙維肖、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展示了人物心靈演進的軌跡。這些都表明了作家對人的深層次認識以及在藝術表現手法上的豐富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