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之難①,欽宗幸虜營。虜人欲得某文。欽宗不得已,為詔從臣孫覿為之,陰冀覿不奉詔,得以為解。而覿不復(fù)辭,一揮而就,過為貶損,以媚虜人,而詞甚精麗,如宿成者。虜人大喜,至以大宗城鹵獲婦②餉之,覿亦不辭。其后每語人曰:“人不勝天久矣,古今禍亂,莫非天之所為。而一時之士,欲以人力勝之,是以多敗事而少成功,而身不免焉。孟子所謂‘順天者存,逆天者亡’者,蓋謂此也。”或戲之曰:“然則,子在虜營也,順天為己甚矣!其壽而康也,宜哉!”覿無以應(yīng),聞?wù)呖熘?/p>
乙巳八月二十三日,與劉晦伯語,錄記此事,因書以識云。
(《朱文公文集》)
注釋①靖康之難——靖康,北宋末代皇帝欽宗年號。靖康二年(1127),金兵攻破汴京,虜宋徽宗,宋欽宗回北國,歷史上稱“靖康之難”。②大宗城鹵獲婦——“大宗城”,指金統(tǒng)治者的同姓權(quán)貴。語出《詩經(jīng)·大雅·極》:“大宗維翰,小宗維城”,大宗,強族。“大宗城鹵獲婦”,指金人同姓權(quán)貴所虜掠的華人婦女。
賞析孫覿這個賣國賊,《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七摘南宋人的記述,歷數(shù)其罪,罄竹難書。史稱:“怙惡不悛”“人人鄙之”。而朱熹《記孫覿事》,卻集中記他向金人寫降表一事,此文短小精悍,如投槍匕首,似聚光鏡頭,充分透示,剖析了他的丑惡靈魂。
文章的寫作特點是以凝聚、精煉,老辣之筆,通過映襯對比之手法,使其賣國求榮的丑行穢跡昭然若揭。始則對金人逼欽宗寫降表之事,一筆寫欽宗:“不得已,為詔從臣孫覿為之,陰冀覿不奉詔,得以為解”;一筆寫孫覿“覿不復(fù)辭,一揮而就”。這是以欽宗與孫覿映襯對比。欽宗被逼無奈,曲與周旋,苦恨悲抑之狀畢現(xiàn);孫覿則不辭不拒,“一揮而就”,一馬當(dāng)先,大有“當(dāng)仁不讓”“舍我其誰”之氣概。其投機取巧之用心畢顯。繼則降表寫成,朱熹對這一賣國之文的評議:一筆述其內(nèi)容之丑:“過為貶損,以媚虜人”,一筆贊其文辭之美:“詞甚精麗,如宿成者”,這是對其文“內(nèi)容”“形式”的反差對比。似贊實貶,似揚實抑。“如宿成者”,蘊含極深,力透紙背。可見其賣力盡心,極意獻媚,流于肺腑,發(fā)至骨髓。三則寫金人對其賞賜,以虜掠的華人婦女“餉之”,而“覿亦不辭”。一方是同胞姊妹被凌辱;一方孫覿竟欣然接受,感恩戴德,這一映襯,更揭其恬不知恥,禽獸之心。更其妙者,朱熹進一步記述其賣國理論;孫覿“每語人曰:人不勝天久矣,古今禍亂,莫非天之所為。而一時之士,欲以人力勝之,是以多敗事而少成功,而身不免焉。孟子所謂‘順天者存,逆天者亡’者,蓋謂此也。”他竟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且引經(jīng)據(jù)典。細研其謬論有三層:一媚金人侵略為順天理,合時運。可見其思想感情,政治立場,已墮落為徹頭徹尾的胡子胡孫。二自詡為識時務(wù)之“俊杰”,似有獨識之“慧眼”實為民族之蠹蟲敗類,三則引孟子之言;似奉行儒學(xué)儒道,儒雅風(fēng)流,實則不知天下“羞恥”二字;與孫覿的“宏論”相對比的是,有一人僅以兩言冷語戲之:一曰:“子在虜營也,順天為已甚矣”,你在敵營中,順天確實順得太過分了,一曰:“其壽而康也,宜哉”,你能長壽而安康,真是應(yīng)享有這個福氣。朱熹這兩段記言,一繁一簡,簡者嫉惡如仇,入木三分,浩然正氣猶存;繁者滿紙荒謬悖逆,卑劣至極。對比之下,善者愈顯其正,惡者愈顯其邪。最后,朱熹又推進一層,拿孫覿與全社會的人民對比:一筆寫“覿無以應(yīng)”,一筆寫“聞?wù)呖熘保瑢O覿是“慚”、是羞、還是洋洋自得,且不管它,而他的丑行穢跡,不脛而走,為全社會眾目所視,千夫所指,口誅筆伐,何其快哉!文章結(jié)語云:“乙巳八月二十三日,與劉晦伯語,錄記此事,因書以識云。”“乙巳”是宋孝宗淳熙十二年;“劉晦伯”,名爚,朱熹的學(xué)生。這個結(jié)尾,以干支記年,言之鑿鑿,用史筆筆法針砭其事,將孫覿永遠識訂在歷史的羞辱柱上。
這篇200字的短文,作者從不同角度通過種種對比映襯,連推出五層,逐層剝脫,步步深入,既伐其行,又誅其心,使這個賣國賊曝光于千秋萬代。值得提出的是:無論對比與映襯,無論記言與記行,絕非客觀,冷漠之筆,而滲透了作者極濃烈的感情色彩。對比之中,既有強烈的反差效應(yīng);字里行間又飽蘊作者切齒之恨,忠憤之氣。讀完此文,孫覿的可恨可殺,自不待言,朱子的嚴正義態(tài),也使人肅然起敬。可謂:“鐵肩擔(dān)道義,妙手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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