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散文欣賞辭典·鼓聲
《鼓聲》:在所有的樂器中,鼓同我這一生關系似乎更為密切些。
倘若你閉上眼睛使勁回憶,總可以追想出自己孩提時代玩過的一兩件玩具。我曾經這么試過。浮現在我眼簾里的,總是一只撥浪鼓,鼓面大約只有銅錢那么大,是杏黃色的,兩邊各拴著一根紅絲繩,繩端是顆透明或半透明的玻璃珠子。鼓槌是比筷子還細的竹棍,攥在手心里只要輕輕那么一搖撼,那兩顆珠子便甩動起來,撥浪撥浪地在鼓面上敲出細碎響聲。撥浪鼓給我帶來過無限快樂。它那清脆的聲音曾沖破我兒時的孤寂。
四五歲上,在我開始懂事的時候,另一種鼓進入我的生活了。當時,北京有一種穿街走巷收購舊物的商販。不同于一般的商販,他們不是短打扮,往往身穿長褂,右肩上搭著條細長的錢口袋。那是他用以奪走窮人最后一點生活用品的資本。他一只手里握著個鼓槌,另一只拿的是比我幼時玩的那種大不了多少的小鼓,北京市民通稱他們作“打鼓兒的”。
在我心坎上,“打鼓兒的”是一種文雅的強盜。每逢這種人進家門一趟,我們就少了一件家具。“打鼓兒的”吆喊的是收買珍珠翡翠,瑪瑙玉器,可我們那一帶連見也沒見過那種貴重物件。通常請“打鼓兒的”過目的,不是現由娃娃腕子上剝下的鐲子,就是家里僅剩的一件木器——炕桌。“打鼓兒的”也料到賣主都是些揭不開鍋的,走進來臉上照例是那副不屑一顧的神情,然后撇嘴搖頭說:“值不得幾個大,還是留著使吧。” 經過賣主再三央求,他才丟下幾吊錢,過不大多會兒,撣瓶呀,條案呀,就隨著那清脆的鼓聲永遠地消失了。
〔一九六六年紅八月至一九六九年秋天下干校的那段日子里,“打鼓兒的”好像又在生活中出現了,而且不是他來取,是賣主送上門去。一時賣主太多,又太急切了,站在委托商行柜臺里的人把臉拉長,嘴撇了起來。見什么他都說聲:“不要。”有個朋友好容易借到一輛平板三輪,把上百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珍本書拉到舊書店去了。柜臺里的人說: “不要!” 可我怎么好再拉回去呢? 五間房子只剩下一間啦。你隨便給個價兒吧,給價兒就賣。”“你準賣?”“準賣。”“那好,我給你一毛錢。”一毛錢也賣了,因為那畢竟比再拉回去的沮喪還要好受些。〕
我母親“接三”的那個晚上,鼓聲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更為可怕的陰影。大概是為了體面吧,家里請來一臺由兩三個和尚組成的“焰口”①。我作為“孝子”,跪在靈旁。也不知道他們誦的是什么經,反正咚咚嚓嚓鬧騰了一宵。我又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條板凳上,扒著棺材沿兒同母親告了別。然后,棺材上了蓋,斧頭就把它釘死了。
多年來,鼓聲給我帶來的是棺材、和尚和死亡的影子。
鼓聲再度出現在生活中,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一天腰鼓隊走過天安門時,我才體會到鼓聲的雄壯,鼓聲的優美。多少世紀以來壓在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搬掉了。還有什么樂器比鼓更能表達人們的喜悅,更能表現出一個重生的民族堅定而自信的步伐呢! 成千的腰鼓隊員排列著,整齊得像棋盤,個個頭上用毛巾扎著麻花。咚——咚——咚咚咚。聲音單調嗎? 一點也不覺得。因為每一聲咚咚都敲出對舊事物的詛咒,敲出對新生的人民共和國美好的祝愿。
接著,一九五○年的冬天,我在湖南岳陽縣筻口②鄉又聽見鼓聲了。咚咚咚,一大堆浸著世世代代農民鮮血的地契燃著了。除了鼓,還有什么樂器更能表達從奴隸變成主人的狂喜呢!
然而六十年代中期,鼓聲突然變了,變成對自己人的威脅。一九六七年吧,我住在——更確切地說,是我被趕到一條小胡同里。隔壁住了一位老寡婦,她身邊只有個獨子。他們仿佛也是經抄家被趕到那里一間小東屋的。聽說學校的“文革小組”要那個獨子到邊遠地區插隊,老寡婦舍不得讓他走。于是,每天中午就從居委會那邊咚咚咚地敲起鼓來,越敲越近。敲到寡婦門前,鼓點更緊了,而且堵著寡婦門口一敲就是幾十分鐘。鼓聲里充滿了殺氣,好像有千軍萬馬在包圍。老寡婦由于怕四鄰每天都得陪著受罪,終于還是讓孩子走了。
那陣子,什么單位大約都不乏一些年輕力壯的鼓手,手持雙槌,嘣嘣嘣,真是耀武揚威。鼓越做越大。先是威風凜凜地站在平板三輪上敲,“九大”③時就上了彩車。
那陣子,三天兩頭都得跟在鼓后面游行。有時是為了慶祝一些來路不明的“最高指示”④,有時是為了“報喜”。那時鼓聲起的是窒息大腦的作用,然而有時候腦子又偏偏還喜歡動那么一下。“出版史上的奇跡:三天之內趕印出兩本書來!”當整個民族文化都癱瘓了時,這報的算是什么“喜”呢!
然而生活在德謨克利斯⑤的劍刃下,腦子的閘門可得擰緊呀! 生命就靠那擰緊的功夫來維系。
這三四年,鼓聲不那么頻繁了。鼓還是要敲的。管弦樂隊、銅管樂隊都少不了它,重大慶典也還是要敲鑼打鼓的。那屬于鼓的正常使用。然而鼓聲不再是殺氣騰騰的了,它不再對自己人顯示威風。這真是大好事。有時候我也暗自擔心,那些年輕鼓手會不會不甘寂寞、會不會手癢呢?
今天,國家需要的不是轟轟烈烈的鑼鼓喧天。一場曠日持久的動亂之后,它需要的是埋頭苦干,踏踏實實地為社會主義修籬補墻,添磚添瓦。讓馬達和電子的聲音壓倒鼓聲吧! 恰當地、有節制地使用,鼓聲可以振奮人心;濫用,響過了頭,鼓聲的作用照樣也可以走向反面。
1981年7月
(選自1981年7月24日《人民日報》)
【賞析】
鼓是一種常見的樂器,人的一生中,總會聽到那么幾次鼓聲。可是,除了鼓手,一般人同鼓的關系似乎并不密切,僅僅是聽聽鼓聲而已。然而,對蕭乾來說,鼓卻同他的一生有著密切的關系。這篇題為《鼓聲》的散文,開宗明義地說明了這一點。讀者不禁油然而生好奇之心,鼓究竟和作者密切到何等程度?倒要細細看個明白。簡單明了的一句開場白,卻有著引人入勝的效果。
文章首先回憶了孩提時代的鼓,那是作為玩具的撥浪鼓。小巧玲瓏的撥浪鼓及其敲出的細碎響聲,曾給兒時的作者帶來過無限快樂,并給他孤寂的童年生活以慰藉。這時的鼓聲是快樂而悅耳的。但很快,另一種鼓進入了他的生活,那是舊北京走街穿巷收購舊物的商販手里拿的小鼓。在作者心目中,這種“打鼓兒的”商販是一種文雅的強盜,因為他們毫無惻隱之心,專門趁人之危,廉價收購窮人家的生活用品,而且還很會耍手腕,故弄玄虛地欺騙窮人。隨著商販手里的鼓聲,窮人家的物品就一件一件永遠消失了。由此,我們不難理解作者為何憎惡這種鼓聲。
接下來作者突然插進了一段“文革”中知識分子廉價賣書的情景。這段文章看似脫離了敘述的順序,是由“打鼓兒的”出現聯想到的一段插曲。實際上,通過這段敘述,作者深刻揭示了 “文革”的歷史性倒退。昔日的窮人為了生活,不得不廉價賣家具,而今日的知識分子,也同樣為了生存,不得不廉價賣書。更為可怕的是,昔日還是“打鼓兒的”上門,今日卻是賣主送上門。“文革”的倒退達到了何等嚴重的地步。在這段文章中,作者并未發表任何議論,只是客觀敘述,但事實本身已足以發人深省。
文章順著被“打斷”的思路繼續。作者回想起母親去世時的那種鼓聲,這種鼓聲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可怕的陰影,伴隨著這鼓聲的出現,作者和母親從此永別,加上母親出殯前那一晚的慘淡景象,給作者很深的刺激。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鼓聲給他帶來的只是棺材、和尚和死亡的影子。
如果說,以往的鼓聲只在作者的生活中象征不祥和不幸,那么1949年10月1日在天安門廣場響起的鼓聲,1950年冬天作者在湖南參加土改時聽到的鼓聲,則是幸福、歡樂的象征,它象征著對共和國的美好祝愿和人民當家做主的喜悅。
文章突然一個轉折,不幸的鼓聲又出現了。“文革”中,動員上山下鄉的鼓聲殺氣騰騰,連寡婦的獨生子都不放過。那時的鼓聲,起著愚弄人、窒息大腦的作用,人們盲目地跟在鼓聲后面游行,個人崇拜的狂熱使整個民族的文化都陷于癱瘓狀態,可鼓聲卻還在荒謬地“慶祝”和“報喜”。
直到最近這三、四年,鼓聲才變得正常起來。鼓的正常使用,表明了我們國家的生活開始走上正規。作者對那些不甘寂寞的鼓手的擔心,實際上反映了他的憂患意識,決不希望殺氣騰騰的鼓聲再度出現,不希望歷史的悲劇重演。最后,作者語重心長地抒發了自己的感受,他希望國家不再出現鑼鼓喧天的動亂和浮華場面,而是埋頭建設,讓科學進步的聲音壓倒鼓聲。
這是一篇樸實無華而又寓意深刻的散文。文章的最大特點就是以鼓聲作為線索貫穿全文,把鼓聲同國家、個人的命運聯系起來。在作者筆下,鼓聲不單純是一件樂器的聲音,它被賦予了更豐富的涵義,鼓聲的正常與否,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國家的興衰和個人的榮辱。文章寫得質樸而又生動,不同時期鼓聲的對比引人深思。在敘述的轉折關頭,文章銜接得自然而筆墨經濟,所發的議論也恰到好處,起到了升華主題的作用。
(施國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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