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散文欣賞辭典·鬼的世界
《鬼的世界》:一位親戚帶著鄉人阿羊來寓。吃了晚飯,親戚出去接洽事情。坐在燈下喝茶,阿羊就同我閑談起來。
“初到這里,”他先開口,“我真看得奇怪!”
他住在故鄉的山中,離我家有廿五里路,一年四季在山間耕種,農閑時到山上去斫①柴,只于糶谷賣柴時才搖著出畔船到鎮上來幾趟。生活簡單樸素,除非賣柴給我家,在我家吃中飯;平常帶著飯包出門,裹上幾條干菜,從不進菜館茶樓,識見不廣;忽然來到都市,以為對于高大的洋房,流線型的汽車,和五光彩色的霓虹燈覺得奇怪了。他卻這樣接著說,“東西這樣貴,兩千塊錢一根油條,兩千塊錢一個燒餅。以前只聽說在陰間是這樣貴的,一動就是幾十萬,所以元寶一串串的燒給祖宗,祖宗還是免不了窮。”
陰間的情形我不能具體設想。不過幼時常見母親把祭祖先的鴨蛋殼碰點碎,說是在陰間,只是把鴨蛋殼鑿鑿開的工錢,就要四百塊錢一個。于多燒紙錠以外,總是把余多的食品都擺在祭桌上;也是為著聽說陰間東西貴,怕得祖宗挨餓的。
“這里用的都是鈔票,”他又說,——如今里山鄉莊,較大的數目仍然用銀元,“一大刀一大刀的新票子,不是很像陰間的紙洋錢么?”
我沒有回答,阿羊另行開端說,“在街上,我望見許多蓬頭的東西,亂松松的頭發滿披著兩肩,好像河水鬼。可是有幾個,對面走來,近眼一看,卻像吊死鬼。臉孔上面胭脂搽得血紅,嘴唇上面也搽得很紅,好像流著鮮血;披散著頭發;這不像是吊死鬼么?”
“鄉下人不懂得恐怖美,”這樣想著,我仍然不作聲。
阿羊繼續敘述他的感想,“高聳著兩肩,又像活無常②;是女的,該說好像活無常的阿嫂。”
“有幾個的臉孔看去雪白,好像滿刷著石灰,只細細的彎著兩條黑眉毛。這是文財神。財神菩薩本該是男的,文財神武財神都是男的,怎么這里的文財神不是男的呢?”
我根本不識財神,無所謂男女。阿羊不等我回答,顧自又說:“這里還有一種直腳鬼,直著腳跨步子,要用一根彎柄的拐杖幫助。并沒有生大腳瘋,年紀還是輕輕的,怎么走路就要用拐杖? 這種直腳鬼,空手走路都不行,怎么能夠挑著大擔的稻、大擔的柴走路呢?”
我依然不回答,只是趁他等我回答的時候,輕輕從旁探問他,“山里怎么樣? 年成還好吧?”
這可激動了他的宿感。
“常常有鬼來,”氣憤憤的他重聲說,“還會好么? 要是弄得好,我也不會想出來做工了。最最要不得的是活無常抓人;以前的活無常看不見,抓的大概是老年人。做不動了的老年人,壽數滿了歸黃天,跟著活無常去,沒有話可說。現在多了看得見的活無常,要抓年青人,正會耕地種田的小伙子,一個個的抓了去。不管你秧插好沒有,稻割進沒有,活無常來到,就一把抓去;半夜三更撞門進來,抓著就得去,半天也不能停留。抓了去的連骨頭都尋不到一塊,沒有抓去的也就不安心。本來兒子養大了有飯吃,可以享些福;有了看得見的活無常,反而多憂愁,兒子養大起來就得擔心事。雞犬不寧,怎么弄得好呢?——已經夠苦了,還要時常碰到吮血鬼。這種鬼真厲害;你有多少血,就吮你多少血。沒有血也要吮你。不管你苦痛,總要吮得你走投無路。連接不斷的吮這許多血去做什么呢? 以前不知道,現在到了這里才明白,直腳鬼不種田,也不斫柴,卻要穿得好,吃得好。許多血是涂在蓬頭鬼的臉上,也滴在吊死鬼的嘴唇上面!”
(原載1948年3月1日《論語》第148期)
【賞析】
讀過了這篇作品——《鬼的世界》以后,我們就得掩卷深思:這所謂“鬼的世界”,究竟是否就是“鬼”的世界,抑還是“人”的世界,被說成是“鬼”的世界? 這就值得我們化心思去考慮。在我們的映象中,如果我們也根據作品中的人物,——也即是鄉下人阿羊的見解和看法,那么,在他的眼光中,雖然是到了城里,說是“人”的世界,其實卻是“鬼”的世界。你看,他到城里以后,他自己所親眼目擊、親自接觸到的,不就是“蓬頭鬼”、“直腳鬼”、“吊死鬼”和“無常鬼”嗎? 而且,有些鬼,竟然出于他的經驗與想象之外,——他知道有男性的無常,如今卻有了“無常阿嫂”,只知道有“文的財神”,無分男女,而如今卻竟然有“不是男的”的文財神呢!這真是使人目迷五色的事呵!再加上他在鄉里原來就知道的經驗: 山里的“年成”,也“難能好得來”。以前也常“有無常來抓人”,但“被抓的大概都是老年人”,“壽數滿了歸黃天”,無話可說。可是現在,卻是”活無常抓人”,不管你有沒有“插好秧、種好稻,”一來就抓,而且,“抓去了連骨頭都尋不到一塊。” 這真是鬼魅橫行的世界。你能說這是“人的世界”嗎? 所以,我們讀過這篇文章,相信這個鄉下人阿羊的看法與說法,說這個世界,是“鬼的世界”,雖說有點“激憤”,有點“偏激”,但是確也有點道理、情有可原的。
但是,這畢竟只是鄉下人阿羊的看法。我們還得問問,我們的作者,又是怎樣看法的呢? 我們知道,作者在語氣中是并不同意阿羊的看法的,不過,他很聰明,又有點取巧。他在不同意阿羊的看法時,就把話頭轉到別處去,或者就避開不說。其實,他是有他自己的看法的。依我們的說法,作者在有些地方,裝作忠實于客觀記錄的樣子,是同意阿羊的看法,說這個世界是“鬼的世界”;但在作者要透露自己的真情時,又不肯同意阿羊的看法,這就透出他自己的看法。其實,作者對于他所生存的現實世界,一面既是愛它,而且是透露出深切的愛,一面卻又恨它,惋惜它,恨它淪于鬼蜮的世界。如抽壯丁,如幣值跌價,金圓券貶值,以及某些時髦女人的涂脂抹粉、奇裝異服,某些男性的裝腔作勢、拿司蒂克走路,等等,卻也是表示出深惡痛絕,而且嚴肅的予以批判和諷刺的。
在這里,如果我們再進一步探尋,進一步追問,作者在動筆寫作時的企圖,或者說,作者的主意與存心,究竟又是什么呢?作者在動筆寫作之時,是否真的碰到阿羊這樣一鄉下人,因而才把他如實的寫出來的? 還是根本沒有這樣一個阿羊,只因他要寫作這篇文章,他才憑空設想、創造出來的? 抑還是本來就有阿羊這樣一個影子,作者為了表達自己的理想與意見,為了要寫成這樣一篇文章,他才半真半假,添油加醬,結合著事實與想象,這才創造出這樣一個阿羊、寫成這樣一篇文章的? 照常理說,這第三種推論,應該更符合于實際。所以,這篇《鬼的世界》,完全是作者根據自己的經驗與構思,有意借重阿羊這個人的觀感,以及他對這社會的看法與認識,用來表示自己對這現實社會的諷刺和批判的。這就是這篇動人的諷刺文學的成因,同時也就說明這是一篇成功的動人的諷刺文學的作品。讀過這篇作品,我們是很可以體會到作者是一個有心人,他有心于人心世道,但又不肯裝出道學先生的說教的面孔,這才采取諷刺的形式,來透露他對這現實的愛以及他所采取的善的批判的。他不動聲色地諷刺了這樣的現實世界,渴望著人的生活的實現、“人的世界”的來臨。
(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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