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劉義慶
褚公于章安令,遷為太尉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人未多識。公東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數(shù)人,投錢塘亭住。爾時吳興沈充為縣令,當(dāng)送客過浙江。客出,亭吏驅(qū)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問:“牛屋下是何物人?”吏云:“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quán)移之。”令有酒色,因遙問:“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褚因舉手答曰:“河南褚季野。”遠(yuǎn)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詣公。更宰殺為饌具。于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公與之酌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令送公至界。
——《世說新語》
這則記載之富于意趣,是因為它入木三分地刻下了勢利中人的可笑情態(tài),并給人以悠遠(yuǎn)的思索。
文中勾勒了三個人物。
第一位是褚季野(名裒),后來官做到“太傅”,當(dāng)時已擔(dān)任權(quán)勢顯赫的太尉庾亮之參軍,很可以“狐假虎威”一番的。誰知他在“出差”時,忘了通報自己的身份,這就難免要倒楣——竟被錢塘亭吏趕到了粗陋不堪的“牛屋”去住,然而他居然不動聲色,就到“牛屋”里安頓了——僅這一條就教人欽佩:畢竟是未來“太傅”,肚量也自有“撐船”之勢!
第二位是錢塘亭吏。可別小覷了這類小吏,他們在迎來送往的官場中混久了,在恭上傲下的勢利方面,有時比僅憑衣冠能辨貴賤的看家犬還可怕。飛將軍李廣當(dāng)年賦閑在家,以“故將軍”身份經(jīng)過霸陵亭,不就被喝得爛醉的亭吏大聲呵斥:“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其實正因遇上了失勢的“故將軍”,他才敢如此無禮;倘真是“今將軍”,他恐怕連酒都會嚇醒的罷?錢塘亭吏遇到的,則是毫不起眼的一介“傖父”,既然看不出有即將“發(fā)跡”的異狀,自然就失了身價。所以,當(dāng)縣令的“尊貴客”將到之前,他幾乎不須考慮,就把褚季野當(dāng)作馬牛一般“驅(qū)”進(jìn)了“牛屋”。他因此挨了縣令的一頓“鞭撻”,雖然未免冤枉,畢竟也挨得應(yīng)該——誰教他這般勢利呢?
最可笑的還得數(shù)那位縣令,送走客人后,聽說“牛屋”中有位“傖父”,就想拉來作伴飲,似乎頗不計較身份。其實在他直呼“傖父”和“姓何等?可共語”的發(fā)話中,即已拿足了居高臨下的官長架勢——當(dāng)了縣令,就可以如此對人頤指氣使了么?不過,一當(dāng)聽說對方是“褚季野”時,這嘴臉便霎時變了。文中描述他又是“大遽(急)”,又是“修刺”(送上“名片”),而且馬上呼喝下人“更宰殺為饌具”。其惶急、媚恭和急于討好的情態(tài),只此數(shù)語,便躍然紙上。這正是《世說新語》的簡約傳神處。令人難以忍受的,他偏偏還要在褚季野面前“鞭撻”亭吏!——一邊是媚上,一邊即又把“過錯”推諉給下人,甚至不惜濫施淫威,實在教人看了作嘔。
奇怪的是,褚季野卻還坐得住,而且“與之酌宴,言色無異”,這是需要相當(dāng)高的修養(yǎng)功夫的。倘要遇著剛性烈腸的嵇康,恐怕早就拂袖而去了!這樣看來,褚季野又有些不可愛了:他自己雖不拿腔作勢,卻又喜歡下屬之輩為他拿腔作勢——社會上的勢利之風(fēng),不正是被這類道貌岸然的權(quán)勢者所煽揚(yáng)和縱容起來的么!
媚于權(quán)勢而倨傲下人,這是幾千年來通行的世態(tài)病。它之歷來為人們所不齒,而又歷來有人愛好,就在于“勢利”中之那個“利”字。媚于權(quán)勢,“利”在得到賞賜和拔擢也;倨傲下人,“利”在他人攀附己之權(quán)勢也。這種人活在世上,完全靠俯仰他人生存,而喪失了人所最可寶貴的獨立人格。像錢塘縣令這樣的角色,活著就如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一樣,居然還洋洋自得,豈不可悲!這樣一想,便愈覺得陶淵明之“不為五斗米”向官場權(quán)勢人物“折腰”,實在是顯示了許多人所喪失殆盡的獨立人格之美。
這種超越于“勢利”之上的獨立人格,是歷史上許多杰出人物所追求過的,也是后世人們真正值得追求的。因為唯有它,才能帶給人們以自由舒展的偉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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