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余話《芙蓉屏記》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至正辛卯,[1]真州有崔生名英者,[2]家極富。以父蔭補浙江溫州永嘉尉,[3]攜妻王氏赴任。道經蘇州之圌山,[4]泊舟少憩,買紙錢牲酒,賽于神廟,[5]既畢,與妻小飲舟中。舟人見其飲器皆金銀,遽起惡念。是夜,沉英水中,并婢仆殺之。謂王氏曰:“爾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室,今與人撐船往杭州,一兩月歸來,與汝成親。汝即吾家人,第安心無恐。[6]”言訖,席卷其所有,而以新婦呼王氏。王氏佯應之,勉為經理,曲盡殷勤。舟人私喜得婦,漸稔熟,不復防閑。
將月余,值中秋節,舟人盛設酒肴,雄飲痛醉。王氏伺其睡熟,輕身上岸。行二三里,忽迷路,四面皆水鄉,惟蘆葦菰蒲,[7]一望無際。且生自良家,雙彎纖細,[8]不任跋涉之苦,又恐追尋至,于是盡力狂奔。久之,東方漸白,遙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之。至則門猶未啟,鐘梵之聲隱然。[9]少頃開關,乃一尼院。王氏徑入,院主問所以來故,王氏未敢以實對,紿之曰:[10]“妾真州人,阿舅宦游江浙,挈家偕行,抵任而良人歿矣。孀居數年,舅以嫁永嘉崔尉為次妻,正室悍戾難事,棰辱萬端。近者解官,舟次于此,因中秋賞月,命妾取金杯酌酒,不料失手墜于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歸舟,家鄉又遠,欲別求匹配,卒乏良媒,孤苦一身,將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又曰:“老身有一言相勸,未審尊意如何?”王曰:“若吾師有以見處,即死無憾!”尼曰:“此間僻在荒濱,人跡不到,茭葑之與鄰,[11]鷗鷺之與友,幸得一二同袍,[12]皆五十以上,侍者數人,又皆淳謹。娘子雖年芳貌美,奈命蹇時乖,[13]盍若舍愛離癡,悟身為幻,被緇削發,[14]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餐暮粥,聊隨緣以度歲月,豈不勝于為人寵妾,受今世之苦惱,而結來世之仇讎乎?”王拜謝曰:“是所志也。”遂落發于佛前,立法名慧圓。王讀書識字,寫染俱通,不期月間,悉究內典[15]大為院主所禮待,凡事之巨細,非王主張,莫敢輒自行者 而復寬和柔善,人皆愛之 每日于白衣大士前禮百余拜,[16]密訴心曲,雖隆寒盛暑弗替。既罷,即身居奧室,[17]人罕見其面。
歲余,忽有人至院隨喜,[18]留齋而去。明日,持畫芙蓉一軸來施,老尼張于素屏。王過見之,識為英筆,因詢所自。院主曰:“近日檀越布施。[19]”王問:“檀越何姓名?今住甚處?以何為生?”曰:“同縣顧阿秀,兄弟以操舟為業,年來如意,人頗道其劫掠江湖間,未知誠然否。”王又問:“亦嘗往來此中乎?”曰:“少到耳。”即默識之。乃援筆題于屏上曰:“少日風流張敞筆,[20]寫生不數黃筌。[21]芙蓉畫出最鮮妍。豈知嬌艷色,翻抱死生冤! 粉繪凄涼疑幻質,只今流落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愿結再生緣。”其詞蓋《臨江仙》也。尼皆不曉其所謂。一日,忽在城有郭慶春者,以他事至院,見畫與題,悅其精致,買歸為清玩。適御史大夫高公納麟退居姑蘇,多募書畫,慶春以屏獻之。公置于內館,而未暇問其詳。偶外間忽有人賣草書四幅,公取觀之,字格類懷素而清勁不俗。[22]公問:“誰寫?”其人對:“是某學書。”公視其貌,非庸碌者。即詢其鄉里姓名,則蹙額對曰:“英姓崔,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蔭補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為舟人所圖,沉英水中,家財妻妾,不復顧矣。幸幼時習水,潛泅波間。度既遠,遂登岸投民家,而舉體沾濕, 了無一錢在身。賴主翁善良,易以裳衣,待以酒食,贈以盤纏,遺之曰:“既遭寇劫,理合聞官,不敢奉留,恐相連累。’ 英遂問路出城,陳告于平江路,[23]今聽候一年,杳無音耗,惟賣字以度日,非敢謂善書也。不意惡札,[24]上徹鈞覽。”公聞其語,深憫之,曰:“子既如斯,付之無奈,且留我西塾,訓諸孫寫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內館,與飲。英忽見屏間芙蓉,泫然垂淚。公怪問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筆也。何得在此?”又誦其詞,復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辨識?”曰:“識其字畫。且其詞意有在,真拙婦所作無疑。”公曰:“若然,當為子任捕盜之責。子姑秘之。”乃館英于門下。
明日,密召慶春問之。慶春云:“買自尼院。”公即使宛轉詰尼,得于何人,誰所題詠。數日報云:“同縣顧阿秀舍,院尼慧圓題。”公遣人說院主曰: “夫人喜誦佛經,無人作伴。聞慧圓了悟,[25]今禮為師,愿勿卻也。”院主不許。而慧圓聞之,深愿一出,或者可以借此復仇,尼不能拒。公命舁至,使夫人與之同寢處。暇日,問其家世之詳。王飲泣,以實告,且白題芙蓉事。曰:“盜不遠矣,惟夫人轉以告公,脫得罪人,洗刷前恥,以下報夫君,則公之賜大矣。”而未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語公,且云其讀書貞淑,決非小家女。公知為英妻無疑,屬夫人善視之,略不與英言。公廉得顧居址出沒之跡,然未敢輕動。惟使夫人陰勸王蓄發,返初服。又半年,進士薛理溥化為臨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舊日屬吏,知其敏手也,具語溥化,掩捕之,敕牒及家財尚在,[26]惟不見王氏下落。窮訊之,則曰:“誠欲留以配次男,不復防備,不期當年八月中秋逃去,莫知所往矣。”溥化遂置之于極典,[27]而以原贓給英。
英將辭公赴任,公曰:“待與足下作媒,娶而后去,非晚也。”英謝曰:“糟糠之妻,同貧賤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未卜,且單身到彼,遲以歲月,萬一天地垂憐,若其尚在,或冀伉儷之重諧耳。感公恩德,乃死不忘。別娶之言,非所愿也。”公凄然曰:“足下高誼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餞,然后起程。”翌日,開宴。路官及郡中名士畢集。公舉杯告眾曰:“老夫今日為崔縣尉了今生緣。”客莫喻。公使呼慧圓出,則英故妻也。夫婦相持大慟,不意復得相見于此。公備道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所云“了今生緣”,乃英妻詞中句,而“慧圓”則英妻改字也。滿座為之掩泣,嘆公之盛德為不可及。公贈英奴婢各一, 資遣就道。[28]
英任滿,重過吳門,而公薨矣。[29]夫婦號哭,如喪其親,就墓下建水陸齋三晝夜以報。[30]而后去。王氏因此長齋念觀音不輟。真之才士陸仲旸,作《畫芙蓉屏歌》,以紀其事,因錄以警世云:“畫芙蓉,妾忍題屏風。屏間血淚如花紅。敗葉枯梢兩蕭索,斷縑遺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飄泊。成飄泊,殘骸向誰托?泉下游魂竟不歸,圖中艷姿渾似昨。渾似昨,妾心傷,那禁秋雨復秋霜!寧肯江湖逐舟子?甘從寶地禮醫王。[31]醫王本慈憫,慈憫憐群品。[32]逝魄愿提撕:[33]煢嫠賴將引。[34]芙蓉顏色嬌,夫婿手親描。花萎因折蒂,干死為傷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難消。但道章臺泣韓翃,[35]豈期甲帳遇文簫。[36]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棄,幸得寶月再團圓,相親相愛莫相捐。誰能聽我《芙蓉》篇?人間夫婦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憐!”
【注釋】 [1]至正辛卯:元惠宗至正十一年為辛卯年,即公元1351年。 [2]真州:今江蘇省儀征縣。 [3]父蔭:父親的蔭庇。封建時代官僚子孫因其父祖的官爵、功勞而被封官稱為“蔭”。永嘉:縣名。隋改永寧縣為永嘉具,即今浙江省永嘉縣。又有永嘉郡,郡治在今浙江溫州市。尉:縣尉,掌管一縣軍事治安。 [4]圌(chui垂)山:在今江蘇丹徒東,北臨長江。 [5] 賽:舊指祭神還愿為“賽”。 [6] 第:但,只管。 [7] 菰(gu孤)蒲:兩種淺水草植物。菰的根莖即“茭白”,可食用;蒲草可以織席。 [8] 雙彎:雙腳。 [9] 鐘梵(fan凡):寺院鐘聲和誦經聲。 [10] 紿(dai帶):哄騙。 [11] 茭葑(jiao feng鳳):荒草。 [12] 同袍:志同道合的伙伴。語出《詩·秦風·無衣》。[13] 命蹇(jian)時乖:命不順,時運不好。蹇,艱難。乖,乖錯、違背。 [14] 被緇(zi資):穿黑衣,為僧尼裝扮。緇,黑色,黑衣,指僧尼之服。韋應物《秋景詣瑯琊精舍》詩:“悟言緇衣子,蕭灑中林行。”[15] 內典:佛經。佛教徒稱佛教典籍為“內典”,佛教以外的典籍為“外典”。 [16] 白衣大士:指觀世音菩薩。俗傳她為普救眾生的神。[17] 奧室:深秘之室。 [18] 隨喜:游覽寺廟。 [19] 檀越:佛家語,指施主。布施:施舍。 [20] 張敞:西漢平陽(今山西臨汾)人,宣帝時任太中大夫、京兆尹。他曾為其妻畫眉,后世以畫眉形容夫妻相愛,張敞筆也就成為風流的代用語。 [21] 黃荃:成都人,宋代著名畫家,工于花鳥和人物、山水。 [22] 懷素:唐代僧人,書法家,善草書。[23] 平江路:元代行政區域名,約轄今江蘇蘇州市一帶。 [24]惡札:寫得拙劣的字幅,這自謙的說法。 [25] 了悟:佛家語,指明心見性。 [26] 敕牒:任命官職的文書。 [27] 極典:極刑,死刑。[28] 資遣:資助打發。 [29] 薨(hong轟):周代稱諸侯之死為薨,唐代稱二品官以上死去為薨。后世用來敬稱達官貴人去世。 [30]水陸齋:一種水陸道場,由僧眾念誦經文、施舍飲食,以超度解救水陸鬼魂。[31] 醫王:佛教傳說中能治人心疾的神醫,使迷者醒,狂者定,垢者凈,邪者正。見于《指月錄》。 [32] 群品:群類,指眾生靈。案佛經中將同類內容分段稱為品,這里即是品類的意思。 [33] 提斯:提醒。[34] 煢嫠(qiong li窮歷):孤獨的寡婦。 [35] 章臺:長安章臺下的街名。泣韓翃:唐傳奇《柳氏傳》載,唐安史之亂中,韓翃與寵姬柳氏失散,百般思念,后又重逢團聚。韓寄給柳氏詞中有“章臺柳”句。
[36] 甲帳:帳幕。文簫:唐傳奇中的人物。他在山中遇到仙女吳彩鸞,二人相愛,結為夫妻。吳彩鸞所吟歌詩中有“自有繡襦并甲帳,瑤臺不怕霜雪寒”的話, 見《全唐詩》卷八六三。
【譯文】 元朝至正十一年,真州有個叫崔英的公子,家境富裕,因父親的功勞爵顯而被補授浙江溫州永嘉縣尉。他攜帶妻子王氏前去赴任。路經蘇州圌山,停舟少歇,便買了紙錢祭品到神廟里去祭祀還愿。完了之后,和妻子在舟中置酒小飲。船主見他的酒器都是金銀的,竟然起了惡念。就在這天夜里,將崔英沉在水中,婢女、仆人被殺掉。然后對王氏說:“你知道你為什么不被殺死嗎?我的二兒子尚未有家室,現在和人撐船往杭州去,一兩個月回來之后便和你成親。所以你就是我家的人,只管放心,不用害怕。”說罷,將所有財物全部劫去,而以“新婦”稱王氏。王氏也假作應酬,勉強為他管理家務,委曲謹慎地進獻殷勤。船主暗喜得了個媳婦,漸漸混熟了,不再加以防范。
將近月余,正逢中秋節,船主擺下豐盛的酒饌,豪飲大醉。王氏趁他睡著的時候,輕輕地抽身上岸。走了二三里地,忽然迷了路,四面都是水村,到處是蘆葦蒲草,一望無邊。況且她本是良家女子,兩只腳又小又細,耐不住跋涉勞累之苦。又恐怕后邊追上來,于是便竭盡全力奔跑。跑了好久,東方漸漸發白,遙望遠處樹林中有房舍,便急忙往前投奔。到了跟前,大門還沒開,隱隱有鐘聲和誦經的聲音傳出。不一會兒,門開了,原來是一所尼姑院。王氏徑直進去,院主問她前來的原故,王氏未敢以實情相告,誆騙她說:“我是真州人,公爹出來到江浙做官,帶著全家同行,不幸到達任所以后我丈夫去世了。我寡居幾年,公公把我嫁給了永嘉縣尉為小妻,正房悍惡難以伺候,萬般地鞭打污辱。近來丈夫解官卸任返鄉,船就停在這里。因中秋節賞月,讓我取金杯斟酒,不慎失手掉到江里,因此一定要將我置之死地,我便逃生來到這里。”尼姑道:“娘子既然不敢回船,家鄉又遙遠,想另求婚配,又缺乏好媒人,孤苦一身,將依托何人呢?”王氏聽著只是哭泣罷了。尼姑又道:“老身我有一言相勸,未知尊意如何?”王氏道:“如我師有個處置辦法,就是死了也沒遺憾了!”尼姑道:“此處是荒涼的水濱,人跡不到,荒草為鄰,水鳥為友,幸得有一兩個同伴,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上,有幾個服侍的用人,又都淳樸小心。娘子你盡管年輕貌美,無奈命運不好,還不如舍棄對塵世的愛戀,警悟自身的虛幻,披黑衣,削頭發,就此處出家為尼,禪床佛燈,早晚兩餐,姑且隨分度日,那不遠遠勝過做人的妻妾,忍受今世的苦惱,而結下來世的冤仇嗎?”王氏拜謝道:“這正是我的愿望。”便在佛前削發剃度,立法名叫慧圓。王氏自幼讀書識字,寫畫都行,不到一月之內,全部將佛家經典研習一遍。因此很受院主的禮待,凡大小事情,沒有王氏主張,不敢獨自專行。而且她為人又寬柔和善,人人都喜愛她。她專心修行,每天在觀音大士像前禮拜百多遍,暗自述說自己內心的隱曲,即便是嚴寒酷暑也不中斷。拜完之后,就打坐在深室,別人很少看見她。
過了一年多,忽然有人到寺院來游觀,院主留了齋飯才走的。這人第二天拿了一軸芙蓉畫來施舍,老尼姑便將畫張掛在素潔的屏風上。王氏經過屏前看見,認識是出自崔英的手筆,因而詢問是從哪里來的。院主說:“是近日施主施舍的。”王氏問道:“施主姓什么?如今住在哪里?是靠什么維持生活的?”答道:“是同縣的顧阿秀,兄弟以駕船為業,今年以來很如意,人都說他在江湖上劫掠,不知確實與否。”王氏又問道:“他也常往來于咱這寺院嗎?”答道:“很少到此。”王氏就默默記住。她提筆在屏幅上寫道:“少年時的風流如同張敞的畫筆,論寫生數不上黃筌。屏上的芙蓉畫得最鮮艷。但哪料到這嬌艷的花朵,卻懷抱著生死的仇冤! 彩繪凄涼,疑心正是自己托身空門的寫照,現今流落他鄉有誰愛憐!寂寞的屏風陪著枯燥的禪院。恐怕今世的緣分已經斷絕,盼望和夫君修結再生的姻緣。”這詞是一首《臨江仙》。尼姑們都不曉得所說的含義。有一天,忽然城中有個叫郭慶春的,因有事來到尼院,喜歡屏畫的精致,買回去以供賞玩。此時正逢御史大夫高納麟退居蘇州,對書畫多有募集,郭慶春便將屏畫獻給他,高公放置在內館,沒來得及詢問詳細情況。偶然間外邊有人賣草書四幅,高公讓取來觀看,字的風格類似懷素,清秀剛勁而不俗氣。高公問:“是誰寫的?”那賣字的答道:“是我學寫的。”高公看他的相貌并不是庸碌之輩,就問他的鄉里姓名,那人緊蹙額頭回答說:“我名叫英,姓崔,字俊臣,世代居住在真州,因父親功爵補授永嘉縣尉,攜帶著眷屬財物去赴任,由于自己不謹慎,被船家暗算,將我沉落水中,家財妻妾都無法顧及了。幸虧我幼年時學過鳧水,所以落水后便在波濤中潛游。游得遠了,便登岸投到百姓家,全身被水濕透,腰中分文不存。全仗主人家老翁善良,給換了衣裳,招待了酒飯,贈給了盤纏,打發我走時說:‘既然遭賊寇搶劫,理當去報官,不敢挽留,恐怕受到連累。’于是,我便問路出城,告到平江路官衙,到現在已聽候一年,杳無音訊,只好靠賣字度日,不敢說善于書法。不料寫得拙劣的字幅,竟得以上達敬承您閱覽。”高公聽了他的話,深深地憐憫他,說道:“你既然如此,再還付給你也沒用處;就留在我家學館里,用來訓練孫子們寫字,不也很可以嗎?”崔英甚感榮幸。高公延請他進入內宅,一起飲酒。崔英忽然看見屏風間芙蓉圖,悲傷流淚。高公奇怪地問他,崔英說:“這是船上所丟失的東西之一,出自我的手筆。怎么會在這里呢?”又念了一遍屏畫上的題詩,又道:“這是我妻所作。”高公道:“怎么辨認出來的?”答道:“我熟悉她的字畫。況且詞意里說明她還活在人世,真是拙妻所作,毫無疑問。”高公道:“如果是這樣,我當為你擔負起捕捉盜賊的責任來。你暫時保守秘密。”便留崔英住在門下。
明天,秘密地召來郭慶春詢問。慶春說:“是從尼姑院里買的。”高公就讓他婉轉地去追問尼姑,畫是從誰手里得來的,上面的詩詞是誰題詠的。過了幾天回報說:“是本縣顧阿秀施舍的,院中尼姑慧圓題的詩。”高公差人去對院主說:“夫人喜歡念誦佛經,沒有人陪伴,聽說慧圓心性明悟,現在要禮請為師,請不要推卻。”院主不答應。而慧圓聽說,卻很愿意出去,說不定可以借此機會報仇伸冤。老尼姑也無法拒絕她。高公令人抬到家里,讓夫人和她同住相處。閑暇時,夫人問她家庭來歷的詳細情況,王氏流著淚以實相告,并且講了題芙蓉畫屏之事,然后說:“盜賊離得不遠了,只求夫人轉告高老大人,倘若能拿得罪犯,洗刷掉以前的恥辱,以報答我的丈夫,那就是高老大人極大的恩賜了。”王氏不知她丈夫還活著呢。夫人把這話說給了高公,并說她讀書賢惠,決不是小家女子。高公知道是崔英的妻子無疑,囑夫人好好看顧她,但一點也不對崔英透露。高公查訪到強盜顧阿秀的住址及其活動的蹤跡,但未敢輕易行動。只讓夫人暗暗勸王氏留起頭發來,返還原來的俗裝。又過了半年,進士薛理字溥化的做監察御史,巡按本郡。溥化是高公舊時的屬吏,知他是把快手,就將情況都對溥化講了,派人四面掩合逮捕顧氏,做官的文書及所盜的家財都還藏在家里,只不見王氏的下落。極力審問案犯,回答說:“確實想留下她配給二兒子,沒再加以防備,不想于當年八月中秋節逃走了,不知往哪里去了。”薛溥化便將盜犯處以極刑,而將原盜贓物還給了崔英。
崔英辭別高公去赴任,高公說:“待我給你作媒,婚娶以后再去也不晚。”崔英道:“糟糠之妻,同過貧賤日子好久了。如今不幸流落外鄉,存亡未知,況且我單身到任所,等些日子,萬一天地可憐,如果她還活著,或許夫妻還能得以重新團聚。感謝老大人的恩德,就是死了也不會忘記。但另娶新婦卻不是我的愿望。”高公悲凄地說:“你的高尚情誼如此深厚,上天必然會佑護你,我怎敢苦苦逼迫你?只請容許給你餞行,然后再起程赴任。”第二天,餞行的宴席擺開,路署的官員及郡中的名士都匯集前來送行。高公舉杯告訴眾人說:“老夫我今天為崔縣尉完了今生的姻緣。”客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高公讓人喚慧圓尼姑出來,就是崔英的原配妻子。夫婦二人相抱著大哭,沒料想會在這里得以相見。高公完全地講明了事情的始末原委,并且拿出芙蓉屏來給客人看,大家才知道高公所說的“了今生緣”,原是崔英妻所題詞中的語句,而“慧圓”就是崔英妻的改名。于是,滿座之上都為此而掩面哭泣,感嘆高公的盛德是別人所比不上的。高公贈送給崔英奴仆和婢女各一人,資助打發他們上路。
后來,崔英任滿還鄉,重新路過吳郡蘇州,而此時的高公已經去世了。夫婦哀號痛哭,如同他們的父母死去了一般,就在墓前設水陸道場三天三夜,以報其厚恩,然后才離去。王氏因此吃長齋,念觀音經,從不中斷。真州的才子陸仲旸作一首《畫芙蓉屏歌》,用來記述這件事,因此錄在這里用來警誡世人:“一幅芙蓉畫,妾身忍著悲痛題詩在屏風。屏風上凝著點點滴滴的血淚如花一樣紅。殘敗的荷葉,枯干的蓮梃兩相蕭索,縑帛條幅和上面的遺墨一起失落。滔滔河水奔流隔斷了死生界限,使我孤身單影在外飄泊。在外飄泊啊,尸骨向誰依托?黃泉下的游魂到底不見回來,圖畫中的艷麗姿態簡直像昨天一樣。簡直像昨天一樣啊,我很傷心,哪能禁得住秋雨秋霜的摧殘!豈肯到江湖上去追隨撐船的強盜?甘愿從佛家寶地禮拜醫王。醫王本來慈悲憐憫,慈悲憐憫啊愛惜各類生靈。逝去的魂魄啊,我向你提醒:孤獨的寡婦還要依賴你援引。芙蓉的顏色嬌艷,是丈夫親手所描。花枯萎是因為折斷了花蒂,花干死是因為傷害了苗本。花蕊干枯了我心里還很痛苦,花根枯朽了我的仇恨難消。只說是今生像柳氏在章臺街上哭泣韓翃,哪料想彩鸞在甲帳里又重遇文簫。這芙蓉畫幅真是有心有意,這芙蓉畫幅千萬不可拋棄。幸虧等到了明月再度團圓,從今相親相愛莫要再拋棄。誰能聽我歌唱《芙蓉》篇?人間的夫妻休要反目成仇,看看這枝芙蓉花真正可憐!”
【總案】 這篇小說寫崔英夫婦在赴任途中遇盜被害而失散,各自守貞不渝,終得團聚,歌頌了夫妻相愛的真摯情感。故事以芙蓉畫為線索,展開描寫。王氏遇難而逃生,削發為尼,在尼院中見到芙蓉圖,認識是丈夫的遺墨,睹物傷情,便題詩其上。后來芙蓉圖輾轉流傳到告老還鄉的監察御史高公家里,崔英逃生后賣字經過高家,見畫而知盜賊不遠,又認出妻子的題詩,知王氏未死。高公更依據此芙蓉圖追蹤到盜賊下落,將其捕獲正法;并依據此畫的線索斷定了崔英和王氏的夫妻關系,經其撮合,使夫妻重得團圓。通過這一線索,將各個情節自然地串聯起來,故事雖然曲折,但紛然而有緒。
巖稊
上一篇:聊齋志異《胭脂》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下一篇:《鶯鶯傳》原文|注釋|賞析|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