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翠翠傳》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翠翠姓劉氏,淮安民家女也。[1]生而穎悟,能通詩書。父母不奪其志,就令入學。同學有金氏子者,名定,與之同歲,亦聰明俊雅。諸生戲之曰:“同歲者當為夫婦。”二人亦私以此自許。金生贈翠翠詩曰:“十二闌干七寶臺,[2]春風到處艷陽開。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教一處栽?”翠翠和曰:“平生每恨祝英臺,[3]凄抱何為不肯開?我愿東君勤用意,[4]早移花樹向陽栽。”已而,翠翠年長,不復至學。年及十六,父母為其議親,輒悲泣不食。以情問之,初不肯言。久乃曰:“必西家金定,妾已許之矣。若不相從,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門也。”父母不得已,聽焉。然而劉富而金貧,其子雖聰俊,門戶甚不敵。及媒氏至其家,果以貧辭,慚愧不敢當。媒氏曰:“劉家小娘子,必欲得金生,父母亦許之矣。若以貧辭,是負其誠志而失此一好因緣也!今當語之曰:‘寒家有子,粗知詩禮,貴宅見求,敢不從命!但生自蓬蓽,[5]安于貧賤久矣。若責其聘問之儀、婚娶之禮,終恐無從而致。’彼以愛女之故,當不較也。”其家從之。媒氏復命父母,果曰:“婚姻論財,夷虜之道。[6]吾知擇婿而已,不計其他。但彼不足而我有余,我女到彼,必不能堪。莫若贅之入門可矣。[7]”媒氏傳命再往,其家幸甚。遂涓日結親,凡幣帛之類、羔雁之屬,皆女家自備。過門交拜,二人相見,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上作《臨江仙》一闋贈生曰:“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 殢雨尤云渾未慣,[8]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嫌頻。愿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邀生繼和。生遂次韻曰:[9]“記得書齋同講習,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10]仙居鄰紫府,[11]人世隔紅塵。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輕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后有誰親?”二人相得之樂,雖孔翠之在赤霄,[12]鴛鴦之游綠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載,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13]盡陷沿淮諸郡。女為其部將李將軍者所擄。至正末,[14]士誠辟土益廣,跨江南北,奄有浙西。乃通款元朝,[15]愿奉正朔。[16]道途始通,行旅無阻,生于是辭別內外父母,[17]求訪其妻,誓不見則不復還。行至平江,[18]則聞李將軍見于紹興守御。[19]及至紹興,則又調屯兵安豐矣。[20]復至安豐,則回湖州駐扎矣。[21]生來往江淮,備經險阻,星霜屢移,囊橐又竭,然此心終不少懈。草行露宿,丐乞于人,僅而得達湖州。則李將軍方貴重用事,威焰赫奕。生佇立門墻,躊躇窺俟,將進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閽者怪而問焉。[22]生曰:“仆,淮安人也,喪亂以來,聞有一妹在于貴府,是以不遠千里至此,欲求一見耳。”閽者曰:“然則,汝何姓名?汝妹年貌若干?愿得詳言,以審其實。”生曰:“仆姓劉,名金定,妹名翠翠,識字能文。當失去之時,年始十七。以歲月計之,今則二十有四矣。”閽者聞之,曰:“府中果有劉氏者,淮安人,其齒如汝所言。識字善為詩,性又通慧,本使寵之專房。[23]汝信不妄。吾將告于內,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趨入告。須臾復出,領生入見。將軍坐于廳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厥由。將軍,武人也,信之不疑。即命內豎告于翠翠曰:[24]“汝兄自鄉中來此,當出見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禮見于廳前。動問父母外,不能措一辭,但相對悲咽而已。將軍曰:“汝既遠來,道途跋涉,心力疲困,可且于吾門下休息。吾當徐為之所。”即出新衣一襲,令服之,并以帷帳衾席之屬,設于門西小齋,令生處焉。翌日謂生曰:“汝妹能識字,汝亦通書否?”生曰:“仆在鄉中,以儒為業,以書為本。凡經史子集,涉獵盡矣,蓋素所習也,又何疑焉!”將軍喜曰:“吾自少失學,乘亂倔起,方響用于時。趨從者眾,賓客盈門,無人延款,書啟堆案,無人裁答。汝便處吾門下,足充一記室矣。[25]”生,聰敏者也。性既溫和,才又秀發,處于其門,益自檢束,承上接下,咸得其歡,代書回簡,曲盡其意。將軍大以為得人,待之甚厚。然生本為求妻而來,自廳前一見之后,不可再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但欲一達其意,而終無便可乘。荏苒數月,時及授衣,西風夕起,白露為霜,獨處空齋,終夜不寐。乃成一詩曰:“好花移入玉闌干,春色無緣得再看。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何年塞上重歸馬?[26]此夜庭中獨舞鸞!霧閣云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圓!”詩成,書于片紙,折布裘之領而縫之,以百錢納于小豎而告曰:“天氣已寒,吾衣甚薄。乞持入付吾妹,令浣濯而縫纴之,將以御寒耳。”小豎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詩見,大加傷感,吞聲而泣。別為一詩,亦縫于內,以付生。詩曰:“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長使德言藏破鏡,[27]終教子建賦游龍。[28]綠珠碧玉心中事,[29]今日誰知也到儂!”生得詩,知其以死許之,無復致望,愈加抑郁,遂感沉痼。翠翠請于將軍,始得一至床前問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側視,凝淚滿眶,長吁一聲,奄然命盡。將軍憐之,葬于道場山麓。翠翠送殯而歸。是夜得疾,不復飲藥。展轉衾席,將及兩月。一旦告于將軍曰:“妾棄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外境,舉目無親。止有一兄,今又死矣。妾病必不起,乞埋骨兄側。黃泉之下,庶有依托,免于他鄉作孤魂也。”言盡而卒。將軍不違其志,竟附葬于生之墳左,宛然東西二丘焉。
洪武初,[30]張氏既滅,翠翠家有一舊仆,以商販為業,路經湖洲,過道場山下,見朱門華屋,槐柳掩映,翠翠與金生方憑肩而立。遽呼之入,訪問父母存歿,及鄉井舊事。仆曰:“娘子與郎安得在此?”翠翠曰:“始因兵亂,我為李將軍所擄。郎君遠來尋訪,將軍不阻,以我歸焉。因遂僑居于此耳。”仆曰:“予今還淮安,娘子可修一書以報父母也。”翠翠留之宿,飯吳興之香糯,[31]羹苕溪之鮮鯽,[32]以烏程酒出飲之,[33]明旦遂修啟以上父母曰:“伏以父生母育,[34]難酬罔報之恩;[35]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頹,楚氛甚惡。[36]倒持太阿之柄,[37]擅弄潢池之兵。[38]封豕長蛇,[39]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亂離,乃至瓦全于倉卒。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40]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偶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41]王敦開閣而放妓。[42]蓬島踐當時之約,[43]瀟湘有故人之逢。[44]自憐賦命之屯,[45]不恨尋春之晚。章臺之柳,[46]雖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47]將謂瓶沉而簪折,[48]豈期璧返而珠還。[49]殆同玉簫女兩世因緣,[50]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51]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52]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53]謹致丁寧。未奉甘旨,先此申覆。”
父母得之,甚喜。其父即賃舟與仆自淮徂浙,[54]徑奔吳興。至道場山下疇昔留宿之處,則荒煙野草,狐兔之跡交道。前所見屋宇,乃東西兩墳耳。方疑訪間,適有野僧扶錫而過。[55]叩而問焉,則曰:“此故李將軍所葬金生與翠娘之墳耳。豈有人居乎?”大驚。取其書而視之,則白紙一幅也。時李將軍為國朝所戮,[56]無從詰問其詳。父哭于墳下曰:“汝以書賺我,令我千里至此,本欲與我一見也。今我至此,而汝藏蹤秘跡,匿影潛形。我與汝生為父子,死何間焉?汝如有靈,毋吝一見,以釋我疑慮也。”是夜,宿于墳。以三更后,翠翠與金生拜跪于前,悲號宛轉。父泣而撫問之,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禍起蕭墻,兵興屬郡。不能效竇氏女之烈,[57]乃致為沙吒利之驅。[58]忍恥偷生,離鄉去國,恨以蕙蘭之弱質,配茲駔儈之下材。惟知奪石家買笑之姬,[59]豈暇憐息國不言之婦。[60]叫九閽而無路,[61]度一日如三秋。良人不棄舊恩,特勤遠訪。托兄妹之名,而僅獲一見。隔伉儷之情,[62]而終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63]妾含冤而繼殞。欲求祔葬,[64]幸得同歸。大略如斯,微言莫盡。”父曰:“我之來此,本欲取汝還家,以奉我耳。今汝已矣,將取汝骨遷于先壟,[65]亦不虛行一遭也。”復泣而言曰:“妾生而不幸,得不視膳庭闈,[66]歿且無緣,不得首丘塋壟。[67]然而地道尚靜,神理宜安。若更遷移,反成勞擾。況溪山秀麗,草木榮華,既已安焉。非所愿也。”因抱持其父而大哭。父遂驚覺,乃一夢也。明日,以牲酒奠于墳下,與仆返掉而歸。至今過者,指為金翠墓云。
【注釋】 [1] 淮安:今江蘇省淮安。 [2]十二闌干:曲曲折折的闌干。十二,言其多。七寶臺:即“七寶樓臺”的省語,傳說中的神仙居處。清王韜《淞隱漫錄·陸月舫》:“廣寒宮闕皆以水晶筑成,內外通明,表里透徹……西偏崢嶸聳霄漢者,曰七寶樓臺,乃以諸天寶貝所建造者。蓋即嫦娥所居也。”亦泛指華麗的樓臺。 [3] 祝英臺:東晉時民間傳說的殉情女子。她家住浙江會稽,女扮男裝,與上虞人梁山伯游學三載,回家后梁才發現她是女子。梁向她求婚,但祝已許配馬氏。不久梁山伯病死,祝英臺出嫁馬氏路過梁山伯墓,臨冢哀痛,墓裂,她隨即跳入穴中與梁并葬。這里是以祝英臺比劉翠翠。 [4] 東君:為日神,也指春神。 [5]蓬蓽:蓬門蓽戶,比喻貧寒之家。 [6] 夷虜之道:夷,是我國古代東方的少數民族;虜:韃虜,我國古代稱北方游牧部族。夷虜之道:意指落后民族的風俗。 [7] 贅(zhui綴)之入門:招贅入門,將女婿娶入女家,即今之所謂倒插門。 [8] 殢(ti替)雨尤云:即滯雨愁云,陰雨濃云。這里喻指夫妻婚夜情事濃密。 [9] 次韻:亦稱步韻,即按照原詩韻奉和寫詩。 [10] 武陵:武陵源的省語,即桃花源。晉陶淵明《桃花源記》稱晉太元中武陵郡漁人入桃花源,歷見世外人安居樂業景象。后來,桃花源又稱武陵源。這里借指仙境,即翠翠居處。 [11] 紫府:道教指天宮,神仙居處。《十洲記》:“青丘有鳳山,有紫府宮,天真仙女游于此地。”[12] 孔翠:孔雀。因孔雀羽毛翠綠而得名。 [13] 張士誠(1321—1367):元末農民起義領袖,泰州(今江蘇大豐)人,以浮海販鹽為業。元至正十三年(1353),與其弟士信、士德率鹽丁起義,后被朱元璋擊敗自殺。高郵:今江蘇高郵縣。 [14] 至正:元順帝年號,起止年代為1341—1368年。 [15] 通款:降服,與敵方通好言和。 [16] 奉正朔:正朔:正月初一。我國古代歷法有夏歷、殷歷、周歷幾種,一年開始的時間各不相同。漢代以前改朝換代時,往往要改定正月初一日。奉正朔,即承認這個王朝所定的正朔,亦即尊奉為正統之意。 [17] 內外父母:即父母和岳父母。 [18] 平江:元置平江路,即今江蘇省蘇州一帶。 [19]見:同“現”。守御:武官名,這里是駐防的意思。 [20] 安豐:在今安徽省壽縣一帶。 [21]湖州:元設湖州路,治今浙江省吳興縣。[22]閽(hun昏)者:看門人。 [23]本使:這是看門人以家奴的口氣對主人李將軍的稱謂。使:節使。李將軍受朝廷重用,擁兵鎮守一方,故被視為節使。專房:獨占專寵。 [24]內豎:本指朝廷太監內侍,這里指通里達外的內侍家仆。 [25]記室:古代軍衙中掌管文牘章奏的文書,相當于今天的秘書。 [26]塞翁歸馬:引用了《韓非子》中塞翁失馬的典故,這是以失馬喻失妻,意思說何時能得以和失散的妻子團聚。[27]德言藏破鏡:唐孟棨《本事詩·情感》載,南朝陳駙馬徐德言與其妻樂昌公主各藏破鏡一半而離散,后憑破鏡找到樂昌公主,夫妻重得團圓。[28]子建:曹植,字子建,魏武帝曹操子,他在所作《洛神賦》中寫自己與洛水女神相遇,實際上是寓指自己與所愛的女子遇合。賦中描寫洛神之美有“驚若游龍”之句,“賦游龍”,即指曹植與洛神夢會,這是翠翠暗示終將與丈夫重新團聚。 [29]綠珠:為晉石崇的愛妾,權貴孫秀欲奪之,她墜樓自殺。碧玉:為南朝宋汝南王的寵妾名,汝南王為她作《碧玉歌》三首,其中有“碧玉小家女”之語,故后世即以碧玉為小家女子的代稱,也用以泛指婢女。(如白居易《南國試小樂》詩:“蒼頭碧玉盡家生。”)這里的“碧玉”即指婢女,用的是唐喬知之的婢女窈娘為武后貴戚所奪投井而死事,見《本事詩·情感》。綠珠、碧玉均因為被人搶奪而自殺殉情,翠翠用來暗示自己將仿效他們,以死相報。 [30]洪武:明太祖朱元璋的年號,起止年代是1368—1398年。 [31]吳興:郡名,治所在今浙江吳興南。[32]苕(tiao條)溪:溪水名,在浙江吳興縣境內。吳興縣亦別稱苕溪。[33]烏程:舊縣名,治所在今浙江吳興縣南,三國以后,歷為吳興郡、湖州、湖州路府治所。 [34]伏:舊時表示下對上有所陳述的敬詞。[35]罔(wang往)報:虛妄的報答。這是表示父母養育之恩難報的謙卑說法。 [36]楚氛甚惡:指張士誠起義。起義軍占據的范圍主要在江蘇、安徽、浙江西部古楚國地,故稱“楚氛”。 [37]太阿(e):古代寶劍名,相傳此劍為春秋時歐冶子和干將所鑄。倒持太阿,指起義造反,將劍鋒指向朝廷。 [38]潢池:水塘。《漢書·龔遂傳》:“其民困于饑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盜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意思說海邊人民被迫為盜,猶如幼兒盜竊兵器戲弄于池塘中,并非有意為亂。后即以“弄兵潢池”為造反的代稱。 [39]封豕長蛇:大豬和長蛇,喻貪暴者。[40]八翼:八翅。典出《晉書·陶侃傳》:“又夢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門不得入。閽者以杖擊之,因墜地,折其左翼。”后便作為志愿不遂的典故。 [41] 楊素歸妻:南朝陳駙馬徐德言的妻子樂昌公主于陳亡時離散,被隋越國公楊素收為嬖妾。后來徐德言以破鏡為憑尋得蹤跡,楊素知道了情況,即將公主還歸徐德言。這里是翠翠以樂昌公主自比,謊稱李將軍有歸妻之事。 [42] 開閣放妓:《晉書·王敦傳》說,王敦貪色,美婢充陳。后聽從左右勸諫,開后閣放走婢妾幾十人。這是借以自己被李將軍所放。 [43] 蓬島:傳說中的蓬萊仙島。踐:現實。當時之約:指成仙之約。 [44] 瀟湘:即湘水。古詩文中多稱湘水為瀟湘。傳說帝舜南巡,死于蒼梧之山,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南下追尋,死后化為湘水之神。此處“有故人之逢”,即是借湘妃之事說夫妻團聚。 [45] 賦命:天賦的命運。蘇軾《乞常州居住表》:“賦命奇窮。”屯(zhun):艱難。《易·屯》:“彖曰:屯,剛柔始交而難生。” [46] 章臺:漢長安章臺下街名,舊時用為妓院的代稱。章臺柳,喻妓女,這里是翠翠說自己如章臺柳曾被人攀折占有。 [47] 玄都之花:即長安玄都觀桃花。唐劉禹錫因參與王叔文改革,多次被貶官外地,曾寫了兩首《游玄都觀》詩,前一首詩中有“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后一首中有“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借道觀中桃花的變化比喻人事變遷。這里是翠翠借玄都觀桃“不改前度”說明自己的志節沒有變化。 [48] 瓶沉簪折:喻自己被他人所占有,感到如瓶破簪斷,一生了結,沒有希望了。白居易《新樂府·井底引銀瓶》:“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 [49] 璧返:指戰國藺相如完璧歸趙的事。珠還:廣東合浦產珠,因守吏貪酷,使海珠外流,民不聊生。后來孟嘗任合浦太守,扭轉了這種情況,使海珠生產重新復興起來。后來便以“合浦還珠”比喻得而復失。這里是翠翠借以說明自己重新回到丈夫身邊。[50] 玉簫因緣:“因”同“姻”。《云溪友議》載,使女玉簫與少年韋皋相愛,后來韋皋離去,玉簫絕食而死。后又轉世托生為歌姬,又與做了西川節度使的韋皋遇合,即所謂兩世姻緣。 [51] 紅拂:是隋朝大臣楊素的侍妾,后來看上李靖,同李靖私奔。事見《虬髯客傳》。 [52] 鸞膠:傳說的一種神奇的粘膠,能粘結繼弦。《漢武外傳》:“西海獻鸞膠,武帝弦斷,以膠續之,弦兩頭遂相續,終日射,不斷。”故習稱男子續娶為“續膠”、“續弦”,或“鸞膠再續”。 [53] 尺素:尺素書,即書信。古代用絹帛書寫,通長一尺左右,故稱寫文章所用短箋為尺素,亦指書信。魚傳尺素,出自古樂府《飲馬長城窟》:“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54]徂(cu)浙:到浙江去。徂,往,到。《詩·大雅·桑柔》:“自西徂東。”[55]錫:禪杖。 [56]國朝:當時人稱本朝為國朝。此指明朝。案張士誠起義勢力擴大以后降元受封,自稱吳王,元末明初被朱元璋所滅。文中所說的義軍將領李將軍亦被明朝所殺。 [57]竇氏女:唐代宗時,奉天(今陜西乾縣)竇氏二女伯娘、仲娘被強盜劫持,拒不受辱而跳谷自殺。[58]為沙吒利之驅:唐傳奇《柳氏傳》載,韓翃與寵姬柳氏在安史之亂中離散,后柳氏又被蕃將沙吒利劫去。這里翠翠以柳氏自喻。 [59]石家買笑之姬:即石崇的愛妾綠珠。 [60]息國不言之婦:即息婦人。春秋時期,楚國滅亡了息國,擄得息夫人。息夫人感覺恥辱,始終不開口說話。這里是翠翠以息夫人自比。 [61]九閽:九門,九重門,指天帝住處。[62]伉儷(kang li抗麗):夫妻,配偶。《左傳·成公十一年》:“已不能庇其伉儷而亡之。”孔穎達疏: “伉儷者,言是相敵之匹耦。”[63]殂(cu):死亡。諸葛亮《出師表》:“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64]祔(fu付)葬:合葬。 [65]先壟:祖先的墳地。 [66]視膳:舊時侍養父母、祖父母等尊長的一種禮節,即侍膳問安。庭闈:舊指父母住的地方,也指父母。 [67]首丘:頭向著巢穴。丘,指狐穴所在的土丘。據說狐貍死時頭向著巢穴。因以稱人死后歸葬故鄉為“歸正首丘”,也用為懷念故鄉之意。塋壟:墳地,指祖塋。
【譯文】 翠翠姓劉,是淮安民家女子。她生來聰明敏悟,能曉詩書。父母順從她的志趣,讓她進了學堂。同學中有個金家的兒子名叫金定,和翠翠同歲,也生得聰明俊雅,眾學生耍戲他倆說:“男女同歲的應當做夫妻。”兩個人也私下里以夫妻自許。金公子贈劉翠翠詩說:“縱橫曲折的闌桿托著七寶樓臺,春風吹到的地方艷陽笑臉張開。東園的桃花西園的楊柳,為什么不叫她們移到一處而植栽?”翠翠看了也和道:“平生常常怨恨祝英臺,她那凄涼的懷抱為什么不肯張開?我希望春神東君辛勤用心,早早將花樹往向陽的地方移栽。”隨著時光的流逝,翠翠年齡大了,不再去上學了。到了十六歲,父母為她商量親事,她就悲傷流淚不吃飯。好聲好氣地問她,起初不肯說,后來才說:“一定得是西鄰的金定,女兒私下里已經許給他了。父母如若不答應,那我只有死了算完,決不再登別人的家門。”父母不得已,只好聽從了她。然而,兩家相比,劉家富裕而金家貧寒,金家公子盡管人聰明英俊,但門戶很不相當。及至媒人到了他家,金家果然以貧寒為理由加以推辭,慚愧得不敢應承。媒人道:“劉家姑娘一定要配金公子,父母也應許了。這邊要是以家貧來推辭,這就辜負了人家的一片誠心,而失掉了這一好姻緣啊!而今應當對劉家說:‘貧寒之家有個兒子,略懂點詩書禮儀,既然貴宅上求親,哪敢不從命呢!但公子生在蓬門蓽戶之家,久已安于貧賤生活。如要求他備辦聘儀、婚禮,恐怕就無處去酬辦了。’人家出于愛自己的女兒,定然不會計較。”金家就答應了。媒人回復了劉家父母,劉家果然回答說:“在婚姻上講論錢財,是落后民族的風俗,我家只知選擇佳婿,不去計較別的。但他家不寬裕,我家富裕,如果將我女兒嫁過去,生活成了大問題。不如把女婿招贅到我家里來。”媒人再到男方家里傳達女家的意思,男方家里感到幸運滿意。于是兩家便選擇吉日定親結婚,凡是所需的金錢、綢緞、羔羊、大雁之類的禮物,都是女家自己備辦的。過門后成婚交拜,兩人見面,歡喜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當晚,翠翠伏在枕上作《臨江仙》一首贈給金公子道:“曾經往書齋同學共用筆硯,舊友今作新人。洞房花燭春意十分。汗水沾著蝴蝶粉,身上染了麝香微塵。積雨濃云,男女情事初次領受不習慣,斜臥枕邊,直羞得翠眉緊皺。又愛憐又痛惜啊,莫嫌親吻太頻繁。愿郎君從此開始,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更相親。”她寫完,便邀請金公子接和一首。金公子依原韻和道:“記得當年在學堂共同講習,現在的新人并不是別人。他駕著小船來到武陵園游訪春色,這里的仙居鄰接天宮,與人世阻隔著紅塵。經過海誓山盟你已將心許給我,幾回回微笑,微皺雙眉。對別人講說起來仍然話語頻頻。我知道你心中沒有別意,和我相親之后還能有誰更親呢?”二人相親相愛的歡樂,就是孔雀飛翔在云霄,鴛鴦同游在綠水中,都不能夠和他們相比。
不到一年,張士誠兄弟在高郵起兵造反,攻陷了沿準許多州郡。翠翠被張士誠的部將李將軍擄去。元至正末年,張士誠開辟土地更廣,跨越了長江南北,包括了浙江西部地區。他和元朝通好言和,愿意奉元朝為正統。這時候南北道路才開始通行,出行旅游沒有阻礙了。于是金公子便辭別了兩家父母,去訪尋妻子的下落,發誓見不著就不再回來。行至平江,聽說李將軍現正在紹興駐防。及至到了紹興,他又調防屯兵在安豐了。又趕到安豐,他卻回湖州去駐扎了。金公子就這樣來往于江淮之地,歷盡險阻,經過了幾個冬春,腰包行囊也空了,但找人的決心毫無懈怠。野行露宿,向人乞討,勉強維持到了湖州。這時,李將軍正是作為朝廷權貴受到重用,威焰顯赫。金公子站立在李將軍府門墻之外,猶豫觀望,等候時機,要進不能,想打聽又不敢。守門的見了覺得有些奇怪,便向他質問。金公子說:“我是淮安人,動亂以來,聽說我的一個妹妹在貴府中,因此,不遠千里來到這里,想求見一面。”守門人道:“可是,你的姓名叫什么?你妹妹年齡多大了?望你詳細講來,以確定真實與否。”金公子道:“我姓劉,名叫金定,妹妹叫翠翠,識字能文。當年失去時年才十七歲,以歲月計算,今年二十四歲了。”守門人聽了,說道:“府中果有劉氏女子,是淮安人,她年齡正如你所說的。識字,善于寫詩,性情通達聰慧,我家節使大人專房寵愛。你所得到信息并不虛妄。我到內宅去回報,你暫且在此等候一下。”便飛快地進內宅去報告。片刻間就出來,領著金生入內去拜見。李將軍坐在大廳上,金生連連叩拜起來,盡將來訪的原由述說一遍。李將軍是武夫出身,完全相信,并不懷疑。就令內侍仆人告訴翠翠說:“你哥哥自鄉間來到這里,應當出來見他。”翠翠應命而出,按兄妹的禮節會見于廳堂前。除詢問父母老人的情況以外,一句別的話不能講,只是相對悲哀啼哭而已。將軍道:“你既然遠道而來,路途跋涉,身心疲勞,可暫且在我衙門里休息。我一定慢慢給你找個安身之處。”當時就讓仆人拿出新衣一件,讓他穿上,并給了帷帳席褥之類,鋪放在門西側的小房里,讓金公子安下身來。第二天,李將軍問公子道:“你妹妹能識字,你也讀過書嗎?”金公子道:“我在鄉里,以儒學為職業,以讀書為根本。凡經、史、子、集,普遍涉獵,是我素常所攻習的,還有什么值得懷疑的!”將軍高興地說:“我自幼失學,乘動亂隨義軍崛起,今天才受到重用。跟隨我的人很多,賓客盈門,苦于無人應酬接待,書信堆滿幾案,也沒人能裁處回答。你趁便留居我門下,保準能充當一名記室。”金公子是個聰明人,性情溫和,又才氣橫溢,投身在將軍門下,更加檢點約束自己,應承上邊,接待下邊,關系和睦融洽,代將軍回信,也都能婉轉盡意。將軍也以為任用得人,待他很優厚。然而他原本是為尋找妻子來的,自從初到在廳前見了一面之后,不可再得相見。閨房深在里院,內外隔絕,想通個信息也無機可乘。歲月流逝,到了該備棉衣的時候了,傍晚西風吹起,露水凝結成霜,金公子獨居空房,終夜不能入睡,就寫成一首詩:“好花移栽到玉石闌干里,春色從此沒有機會看見。歡樂的地方哪會知道愁悶處的苦惱,分別時容易相見時卻很困難。什么時候塞翁失馬能重歸舊主?今夜卻只有一只鸞鳥獨舞在庭前。你所在的那霧閣云窗多么深遠,只可惜辜負了良宵圓月,不見你面。”詩吟成,寫在一片紙上,折在布袍領子里縫起來,將百文錢塞到小童手里,告訴他說:“而今天氣已冷,我身上的衣服很薄。求你把它拿進去交給我妹妹,讓她給拆洗縫做起來,以便穿上擋寒。”小童按照他的話拿進了內宅。翠翠明白他的用意,拆衣而發現了詩,讀了大為傷感,吞聲哭泣。自己另寫了一首詩,也如前縫在衣領內,趁便使人帶出交給了金生。詩中說:“自從家鄉動起了戰爭的刀鋒,舊愁新恨堆積了多少重!盡管肝腸痛斷而情思難斷,活著不能跟你死后也要相從。常望你像余德言身藏破鏡求團圓,終于盼得曹子建與洛神夢會賦寫‘游龍’。綠珠、碧玉殉情是心中向往之事,誰料想今日也臨到我身上!”金公子得到詩,知道翠翠將以死相報,沒有別的希望,更加憂郁,因而感染了沉疾。翠翠知道后,向李將軍請求,才得到床前來問候。而這時公子的病已極重了。翠翠以手臂扶公子坐起來,他探頭側望,滿眼含淚,長嘆一聲,咽氣死去。將軍憐惜他,葬在道場山腳。翠翠送殯回來,當夜得了病,也不再吃藥調治。臥床輾轉在席褥上,將近兩個月。一天,告訴將軍說:“妾身棄家跟你已經八年了。我流離失所,舉目無親,只有一個兄長,如今又死了。我這一病必定起不來了,請求將我的尸骨埋在哥哥墳旁。黃泉之下也希望有個依靠,以免成為流蕩外鄉的孤魂。”說完就死了。將軍不肯違背她的愿望,就陪葬在金公子的墳頭左邊,宛然像東西兩座墳丘。
明洪武初年,張士誠滅亡以后,翠翠娘家有一舊日仆人,以商販買賣為業,路經湖州,過道場山下,看見有朱漆大門,豪華的房屋,槐柳掩映成蔭,翠翠與金公子正并肩站在那里。看見仆人,趕忙招呼進宅,向他詢問父母的存亡以及鄉里的舊事。仆人道:“娘子和姑爺怎么會在這里?”翠翠道:“開始因為兵亂,我被李將軍所擄。郎君遠道前來尋訪,將軍并不阻攔,將我歸還郎君。因此便僑居在這里。”仆人道:“我現在回淮安去,娘子可以修家信一封用以回報父母。”翠翠留他住下,做的是吳興香米飯、苕溪的鮮鯽魚湯,并拿出烏程美酒招待他。明天一早,便寫了一封家信上報父母說:“女兒是父母所養育,虛情罔報,難以酬謝厚恩;男女夫唱婦隨,素常注重三從四德。這本來都是人倫所確定的,怎奈時事艱難多變!往日漢王朝政權將要傾頹,楚地的氣氛險惡,太阿劍柄被人倒持指向王朝,擅自起兵造反。動亂之中,貪暴勢力互相吞并,蜂蝶之類只好各自逃生。女兒我不能做美玉守節碎身于亂離之中,以至于做瓦器貪生保全于倉卒之際。隨軍征戰,追著戰馬奔馳。仰望高天,理想的翅膀難展;思念故鄉,憂慮得神思混亂。良辰易度,傷心的是鸞鳥陪伴木雞;如果怨恨配偶成仇,又害怕烏鴉啄擊丹鳳。雖然天天應酬,強作歡樂,到底是感慨而生悲哀。夜月下的杜鵑啼叫,春風中的蝴蝶夢幻,勾起我的思歸之情。隨著時光推移,事情變遷,苦盡甜來。而今楊素見鏡合而歸還他人之妻,王敦開后閣門而釋放受苦的家妓。脫離牢籠,將實現與情侶游蓬萊之約,瀟湘之濱定會與丈夫相逢。自憐命運艱難,也就恨尋春太晚。章臺的楊柳,雖已被他人攀折;玄都觀里的桃花,仍沒改變從前的風度。都說瓶破簪斷不能復元,哪料完璧歸趙,合浦珠還,夫妻重得團圓。這和玉簫女的兩世姻緣多么相近,卻并不是紅拂妓女的一時私奔偷歡。完全是天給的方便,事情并非出于偶然。熬鸞膠將斷弦續接起來,重新和諧纏綿之情,托他人傳遞家信,恭謹地問候叮嚀。未能稟承二老的旨意,先行申述回復。”
父母得信,非常歡喜。她的老父親當即租賃了船只,與仆役自淮安往浙江去,徑直投奔吳興。來到道場山下往日留宿仆人之處,那是一片荒煙野草,滿路上都是狐貍野兔的足跡。仆人先前所見的屋宇房舍,原是東西兩座大墳。正在懷疑將訪問時,剛巧有一名野僧扶禪杖走過來。向他叩問情況,僧人說:“這是已故李將軍所葬埋的金公子和翠娘的墳墓,哪會有人居住呢?”老人大驚,取其書信一看,卻是白紙一幅。當時,李將軍被本朝所誅戮,也沒處去打聽詳情。老父親在墳下哭道:“你用書信將我騙來,讓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本想和我見上一面。如今我來到這里,你卻潛藏蹤跡,形影不露。我和你生前是父女,死了為什么隔開了呢?你如有靈,不要吝惜見一面,以消除我的疑慮。”這天夜里,就宿在墳前。到三更以后,翠翠與金公子跪拜在身前,悲傷地痛哭。父親哭著安慰他們,他們就向他講了事情的始末。她說:“昔日,禍亂生自內部,義兵起自郡國。我不能學竇氏女子節烈殺身,才被沙吒利之輩所驅掠。忍辱偷生,離開了家鄉,所怨恨的是,以芳草香蘭般的身體配了市儈下等材料。他只知道奪取石崇家姬妾,哪有空去憐惜被擄無言的息國夫人。我叫天門而無路,度一日如三秋之長。幸得丈夫不忘舊恩,特地勤苦遠道來訪尋。假托兄妹名分,僅僅得見一面。夫妻之情被阻隔,到底不得相通。丈夫染疾而先死,我含冤屈繼之而亡。想求合葬,僥幸得以同歸。經歷大略就是這樣,三言兩語也說不全面。”父親說:“我到這里來,本想接你回家,以便奉養我。如今你既然已經完結了,就帶著你的尸骨遷到祖墳墓地上去,也算沒有白跑這一趟。”翠翠聽了,還是哭著說:“女兒生來不幸,得不到在家伺候膳食和請安,死在外地,也不得歸葬故鄉。但地府之道崇尚寧靜,神理也應該安和。如果遷尸移骨,反而造成勞累和攪擾。況且這里泉溪山川秀麗,草木華茂,既已安葬此地,遷移就不是我的愿望了。”因而抱著父親大哭不止。父親于是便被驚覺,原來是一個夢。天明,備了犧牲和醴酒祭奠于墳下,然后和仆人回棹返回家鄉。直到今天,路人還常常指點金生翠翠墓講說故事。
【總案】 傳奇寫劉翠翠和金生同學相愛,結為夫妻,翠翠不幸在戰亂中被擄,金生千里尋妻,直到雙方死后,鬼魂才得以重新團聚。故事通過這一對恩愛夫妻的不幸遭遇,反映了元末明初的連年戰亂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明代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據此改寫了《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葉憲祖的雜劇《金翠寒衣記》也是根據本文改編的,另外它的傳奇兼鬼怪的描寫,也開了《聊齋志異》體例的先河。
巖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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