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王翠翹傳》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余讀《吳越春秋》,觀西施沼吳,[1]而又從范蠡以歸于湖,[2]竊謂婦人受人之托,以艷色亡人之國,而不以死殉之,雖不負心,亦負恩矣。若王翠翹之于徐海,則公私兼盡,亦異于西施者哉。嗟乎!翠翹故娼家,辱人賤行,而所為耿耿若此。須眉男子,愧之多矣!余故悲其志,綴次其行事,以為之傳。傳曰:
王翠翹,臨淄人,[3]幼鬻于倡,冒姓馬,[4]假母呼為翹兒。[5]美姿首,性聰慧。攜來江南,教之吳歈歌,則善吳歈歌;[6]教之彈胡琵琶,則善彈胡琶琶。吹簫度曲,音吐清越,執板揚聲,往往傾其座客。平康里中,[7]翹兒名藉甚。然翹兒雅淡,顧沾沾自喜,頗不工涂抹倚門術。遇大腹賈及傖父之多金者,[8]則目笑之,不予一盼睞溫語。以是假母日忿而笞罵。會有少年私翹兒金者,以計脫假母,而自徙居嘉興,更名王翠翹云。當是時,歙人羅龍文,饒于財,俠游結賓客,與翠翹交歡最久,兼昵小妓綠珠。而越人徐海者,狡佻,貧無賴,方為博徒所窘,獨身跳翠翹家,伏匿不敢晝見人。龍文習其壯士,傾身結友,接臂痛飲,推所昵綠珠與之薦寢。海亦不辭,酒酣耳熱,攘袂持杯,附龍文耳語曰:“此一片土地非吾輩得意場,丈夫安能郁郁久居人下乎?公宜努力,吾亦從此逝矣!他日富貴,毋相忘!”因慷慨悲歌,居數日別去。徐海者,杭之虎跑寺僧,所謂“明山和尚”者是也。居無何,海入倭,為舶主,擁雄兵海上,數侵江南。嘉靖三十五年,[9]圍巡撫阮鶚于桐鄉,[10]翠翹、綠珠皆被擄。海一見驚喜,命翠翹彈胡琵琶以佐酒, 日益寵幸,號為夫人,斥諸姬羅拜。翠翹既已驕愛無比,凡軍機密畫,唯翠翹與聞。乃翠翹陽為親昵,陰實幸其覆敗,冀歸國以老,淚漬漬常承睫洗面也。
會總督胡宗憲開府浙江,[11]善用兵,多計策,欲召致徐海,自戕麻葉、陳東,而離散王直之黨,[12]乃遣華老人赍檄招降。海怒,縛華老人,將斬之。翠翹語海曰:“今日之事,生殺在君,降不降何與來使?”海乃釋其縛,畀金而遣之。[13]老人歸,告宗憲曰:“賊氣方銳,未可圖也。然臣睨海所幸王夫人者,左右視,有外心,或可藉以殲賊耳。”而羅龍文者微聞是語,自喜與翠翹舊好,乃因幕府上客山陰徐渭以見于宗憲。[14]宗憲以鄉曲故,[15]降階迎揖曰:“生亦有意功名富貴乎?吾今用君矣!”與語大說。[16]遂受指詣海營,攝舊日任俠衣冠,投刺謁海。[17]海亟延入,坐上座,置酒,握龍文手曰:“足下遠涉江湖,為胡公作說客耶?”龍文笑曰:“非為胡公作說客,乃為故人作忠臣耳。王直已遣子納款,[18]故人不乘此時解甲釋兵,他日必且為虜。”海愕然曰:“姑置之,且與故人飲酒。”錦繡音樂,備極豪侈,僩然自以為大丈夫得志于時之所為也。酒半,出王夫人及綠珠者見龍文。龍文改容禮之,極宴語不及私。翠翹素習龍文豪俠,則勸海遣人同詣督府輸款,解桐鄉圍。宗憲喜,從龍文計,益市金珠寶玉,陰賂翠翹。翠翹益心動, 日夜說海降矣。海信之,于是定計,縛麻葉,縛陳東,約降于宗憲。至桐鄉城,甲胄而入。是時趙文華、阮鶚與宗憲列坐堂皇。[19]海叩首謝罪,又謝宗憲。宗憲下堂摩其頂曰:“朝廷今赦汝,汝勿復反。”厚勞而出。海既出,見官兵大集,頗自疑。宗憲猶憐海,不欲殺降,而文華迫之。宗憲乃下令,命總兵俞大猷整師而進。[20]會大風,縱火,諸軍鼓噪乘之,賊大潰,殲焉。海倉皇投水,引出,斬其首,而生致翠翹于軍門。宗憲大饗參佐,命翠翹歌吳歈歌,遍行酒。諸參佐或膝席,[21]或起舞捧觴,為宗憲壽。宗憲被酒大醉,瞀亂,亦橫槊障袖,與翠兒戲。席亂,罷酒。次日,宗憲頗愧悔醉時事,而以翠翹賜所調永順酋長。翠翹既隨永順酋長,去之錢塘江中,恒悒悒捶床嘆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國事誘殺之。斃一酋又屬一酋,吾何面目生乎?”向江潮長號大慟,投水死。
外史氏曰:嗟乎!翠翹以一死報徐海,其志亦可哀也!羅龍文者,世稱小華道人,善制煙墨者也。始以游說陰賂翠翹,誘致徐海休兵,可謂智士。然其后依附權勢,與嚴世蕃同斬西市,[22]則視翠翹之死,猶鴻毛之于泰山也。人當自重其死,彼倡且知之,況士大夫乎?乃倡且知之,而士大夫反不知者,何也?悲夫!
【注釋】 [1]西施沼吳:西施,春秋末年越國苧羅(今浙江諸暨南)人。由越王勾踐獻給吳王夫差,成為夫差最寵愛的妃子。沼吳:猶言滅吳。《左傳·哀公元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杜預注:“謂吳宮室廢壞,當為沼池。” [2]范蠡:春秋末政治家,越大夫。越為吳所敗時曾赴吳為質二年,回越后助越王勾踐刻苦圖強,滅亡吳國。傳說吳亡后,偕西施隱居太湖。 [3]臨淄:今屬山東淄博市。[4]冒姓:假冒別人的姓。《漢書·衛青傳》:“故青冒姓為衛氏。” [5]假母:舊時稱繼母、義母、養母、乳母為“假母”。此指鴇母。 [6]吳歈(yu):吳地的歌。歈,歌。《楚辭·招魂》:“吳歈蔡謳,奏大呂些。”[7]平康里:唐代長安里名,稱平康坊,為妓女聚居之所。舊時因泛稱妓家為“平康”。 [8]傖父:亦作“傖夫”。指鄙夫,粗野的人。 [9]嘉靖:明世宗年號(1522 1566)。 [10]桐鄉:地名,在今安徽桐城北。[11]胡宗憲:字汝貞,嘉靖進士。嘉靖三十四年(1555)為浙江巡按御史,在嘉興用毒酒殺倭數百。后升總督。他多方調查倭寇情況,誘殺通倭的王直、徐海、陳東等,加至少保。然頗事搜刮,又結交權奸,為人不滿。嚴嵩父子得罪后,他以嚴黨下獄死。開府:原指成立府署,自選僚屬。清代稱出任外省督撫為“開府”。 [12]麻葉、陳東、王直:均為明代勾通倭寇的海盜。[13]畀(bi):給予。 [14]山陰:今浙江紹興。徐渭:明代著名文學家,畫家。 [15]鄉曲(qu):鄉里。 [16]說(yue):通“悅”。[17]刺:名帖。 [18]納款:猶投誠。 [19]趙文華:明嘉靖進士,認權相嚴嵩為父。嘉靖三十四年(1555)南下處理防倭事宜,將抗倭將領張德、李天龐誣陷致死。他與倭寇作戰失敗,反詐稱大捷,要求還朝。次年以后右副都御史總督江南浙江諸軍事,適胡宗憲誘殺徐海、陳東,遂得被召還京。以驕橫失寵,革職病死。 [20]俞大猷:明抗倭名將。字志輔。倭寇侵擾東南時,他轉戰江浙閩粵,多立戰功,與戚繼光齊名。 [21]膝席:謂以膝跪在席上,稍稍直升坐正。這個姿勢表示對施禮的人的禮貌,較“避席”為簡慢。《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灌夫不悅,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滿觴。’” [22]嚴世蕃:明代奸相嚴嵩的兒子,別號東樓,他賣官鬻爵,助父亂政,后遭彈劾被處死。
【譯文】 我讀《吳越春秋》,看到西施使吳滅亡,而又隨從范蠡隱歸太湖,心想婦人受他人委托,以自己的美色使人家亡了國,而自己卻不以死殉之,雖然并不負心,也是辜負了人家的恩情。像王翠翹對于徐海,則是公私都顧到了,是不同于西施的。可嘆!翠翹本是個娼妓,低賤的人所作所為卻忠誠耿直如此,那些須眉男子,也要自愧不如的。我為翠翹的志向所感動,編綴她的行動事跡,作為她的傳記。
王翠翹是山東臨淄人,小的時候就被賣到了娼家,姓了馬,鴇母叫她翹兒。翠翹長得很美,也很聰明。到了江南,教她吳地的歌,就善唱吳地歌;教她彈琵琶,就善彈琵琶。她吹簫唱曲,吐音清亮圓潤,執板高歌,往往使座客為之傾倒。在當時的妓女里,翹兒的名聲最響。然而翠翹喜好雅淡,孤芳自賞,而不喜歡涂脂抹粉倚門招客。遇到大腹便便的商人和粗魯的有錢人,則一笑了之,不向他們獻溫情。因此鴇母十分生氣而打罵她。后來遇到年輕人私下給了她一些銀子,她就用計擺脫了鴇母,自己搬到嘉興居住,改名叫王翠翹。當時,安徽歙縣人羅龍文很有錢,出外俠游結交朋友,和翠翹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另外和小妓綠珠也有來往。浙江人徐海,狡詐輕佻,是個沒錢的無賴。因欠賭債被賭徒追逼,他跳進了翠翹家里,藏在里面而白天不敢見人。羅龍文與他習氣相投,結為朋友,一起痛飲。羅龍文又把自己親昵的綠珠推薦給徐海陪睡,徐海也不推辭。喝到酒酣耳熱時,徐海拉著羅龍文的衣袖,舉著酒杯,附在他耳邊說:“這里不是你我之輩得意的地方,大丈夫怎么能這樣沉悶地久居人下呢?你應該努力,我也要走了!將來取得了富貴,你我不要互相忘了。”于是慷慨悲歌。又住了幾天就走了。徐海就是杭州虎跑寺的僧人,即“明山和尚”。過了不久,徐海參加了倭寇,并當了首領,率領雄兵在海上活動,數次入侵江南。明嘉靖三十五年,他在桐鄉包圍了巡撫阮鶚,翠翹、綠珠都被捉了去。徐海一見到她們十分驚喜,他讓翠翹彈琵琶以助酒興,對翠翹日益寵愛,稱為夫人,命姬妾們向翠翹行禮。翠翹既已受到無比寵愛,徐海的軍事密謀,都讓翠翹知道。而翠翹明著和徐海親近,暗里則希望他被消滅,自己能結束海盜生活回歸故鄉,經常為身陷海寇而淚流滿面。
總督胡宗憲到浙江任督撫,他善于用兵,多計策。他想招降徐海,讓他殺了麻葉、陳東,離散王直的黨徒,就派華老人帶著招降的文書去見徐海。徐海見了文書大怒,把華老人綁了起來,要殺他。翠翹對徐海說:“今天的事,生殺在你,降與不降和來使有什么關系?”徐海就解了華老人的綁,給他銀子打發他回去。華老人回來對胡宗憲說:“賊寇的氣焰正盛,沒能辦成招降。不過我看徐海所寵愛的王夫人眼神不定,似有外心,或者可以利用她來殲滅賊寇。”話傳到了羅龍文的耳朵里,他慶幸自己與王翠翹有舊交情,就請胡宗憲幕府的上客山陰人徐渭幫助去見胡宗憲。胡宗憲因羅龍文是老鄉,就降階作揖迎接他,說:“你也有意于功名富貴嗎?我現在就用你了。”與他交談十分高興。于是羅龍文受指派到徐海的營地。他穿上當日俠游時穿的衣帽,遞上自己的名帖要見徐海。徐海馬上就請他進營,讓他坐上座,安排酒席款待他。徐海握著羅龍文的手說:“您遠涉江湖而來,是為胡公作說客的吧?”羅龍文笑著說:“不是為胡公當說客,而是來當故友的可靠朋友的。王直已派他的兒子去投誠,老朋友如果現在還不解散自己的人馬,他日必然會被抓獲。”徐海吃驚地說:“此事先放下,先和老朋友喝酒。”歌舞音樂,極其豪華奢侈,其氣勢完全是一幅大丈夫得志時的派頭。酒過半巡,徐海讓王夫人和綠珠來見羅龍文。羅龍文很尊重地向她們致禮,到宴會結束也沒說一句私情話。翠翹熟悉羅龍文豪爽俠義,就勸徐海派人和羅龍文一起去總督府投誠,不再圍困桐鄉。胡宗憲聽說這個消息十分高興,就依羅龍文的計策,拿金珠寶玉暗中賄賂翠翹。翠翹更加心動,日夜勸說徐海投降。徐海聽信了她的話,于是用計捉拿了麻葉和陳東,向胡宗憲約定了投降時間。徐海來到桐鄉城,身著盔甲而入。這時趙文華、阮鶚和胡宗憲都坐在大堂上,徐海向他們叩頭謝罪,又向胡宗憲致意。胡宗憲走下來撫摸著他的頭說:“朝廷已免你無罪,你不要再反了。”給了他豐厚的犒賞。徐海出了大堂,見外面有許多官兵準備在那里,心里就有懷疑。胡宗憲還憐憫徐海,不想殺已投降的海寇,但趙文華迫使他下手,他就命令總兵俞大猷率部隊去攻打。正趕上大風,官軍放火燒徐海營盤,乘著火勢高喊著沖了進去。海寇四處潰逃,被全部殲滅了。徐海倉皇間投水出逃,被捉住砍了頭。官軍活捉了王翠翹到軍營。胡宗憲設宴犒賞將士,讓王翠翹唱吳歌,給軍官們斟酒。軍官們或端正身子、或起舞捧杯,向胡宗憲祝壽。胡宗憲喝得大醉,神志不清,也橫槍舞袖,調戲翠翹,宴席大亂,停止了喝酒。第二天,胡宗憲很懊悔慚愧自己喝醉時的作為,就把翠翹賜給了調來助陣的永順酋長。翠翹跟隨永順酋長,到了錢塘江。她一直郁郁不樂,捶床嘆息道:“明山待我很好,我為了國家而誘騙殺了他。死了一個首領我又屬了另一個首領,我還有什么臉面活著呢?”她面對江潮高聲痛哭,投江而死。
外史氏說:可嘆!翠翹以一死報答了徐海,她的志氣令人哀憐。羅龍文這個人,世上稱他小華道人,善制墨。他開始去游說胡宗憲暗中賄賂翠翹,騙翠翹勸說徐海休兵,可稱得上是聰明人。不過他后來依附權勢,結果和嚴世蕃一起在西市被處死,他的死比王翠翹,就猶如鴻毛比于泰山了。人應當重視怎么去死,像王翠翹那樣的娼妓都知道,何況士大夫呢?結果是娼妓知道了,士大夫反而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呢?可悲呀!
【總案】 本篇系余懷作。懷,字治心,一字無懷,號曼翁,莆田人。明亡后僑居金陵,撰有《板橋雜記》,以哀感頑艷之筆寓一代興亡之嘆。與陸次云的《圓圓傳》類似,這篇小說也是以一女子的遭際為線索,勾勒了一段歷史事件和活動在中間的各類人物。
從元末明初開始,日本的一些浪人、商人和在國內戰爭中失敗的軍人,經常駕駛海盜船只對中國沿海騷擾搶掠,歷史上稱之為“倭寇”。到了明代嘉靖年間,倭寇尤為猖獗,他們攻陷州縣,燒殺淫掠,成了東南沿海人民的極大禍害。除了倭寇,當時還有一批助紂為虐的漢奸海盜,像小說里提到的徐海、麻葉、陳東、王直,就是這些敗類的代表。明朝政府為了抵御倭寇的侵擾,屢屢派兵抗倭,這篇小說即敘述了當時情形的一個側面。如用今天的觀念看待,本文乃是一篇紀實小說。
宮曉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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